初一1600字作文:難解開的心結

福樂居在天子腳下皇城根兒邊算不得一流酒樓,但這裡有幾道拿手好菜卻是做得頗為地道,以前的侍衛統領董大人在時,特別喜好這裡的豆腐羹和熬螺絲,常帶弟兄們來,吃得多了,這裡也漸漸成了侍衛們聚會的地點。

黃昏時分,美延換了衣服,只帶一個小廝騎馬徑直來到福樂居門口,早有小二迎接進去,送到二樓的雅座包廂。只見許、申、史三位同僚早已在那裡久候,大家見過了,都吵著美延來遲了,要罰酒三杯,老許笑道:“景老弟新婚宴爾,溫柔鄉里拌住腳跟,姍姍來遲也是情有可原。不知老弟今日答應了新娘子什麼條件才被放了出來?”申友桂更是一把將美延拖近到眼前,一邊上下打量著,一邊說道:“老弟這幾天辛苦,連黑眼圈都映出來了;看來我這鍋黨參鹿髓湯是點對啦。”大家哄然大笑。

美延聽了卻是哭笑不得——他那新娘子在洞房之夜突然暈倒,現在還在套間暖閣里靜養;這幾日他們連面也沒見上幾次。於是他胡亂打了個哈哈,然後說道:“哥哥們今日好興致,小弟情願領罰。”說著,三杯滾熱的老酒下了肚。

“痛快!來來來,大家幹了這杯。”老許一舉杯,大家紛紛回響。

申友桂夾了一筷子香辣蹄花,衝著老許說道:“這裡新換的廚子比起老魏的手藝就是要差那么一點點,等明兒哥哥你啟程前,兄弟們在歸林居為哥哥餞行;前幾日那裡來了個大廚,手藝很是不錯。”

美延正要去夾這裡的招牌小菜——麻醬粉皮,吃見此言,立刻放下筷子,疑惑地問道:“怎么回事,許大哥你要去哪裡呀?”

“傻兄弟,你陷在柔情蜜意之中,那知這幾天宮中的事,”申友桂說道,“這兩日皇上一連下了幾道恩旨,先是提拔了幾名左右龍武軍的副將,再是左右羽林將軍換防,又精選了一批兵卒補充左右羽林軍,陶大人和平大人班上的侍衛也換了幾個生面孔,今兒又外放了幾個官員,都是武將,我們老許也被派去范陽了。今兒約你來就是要一同為老許賀喜的。”

“真的,”美延又驚又喜,“哥哥正值壯年,且此一去,又恰巧重回董大人麾下,金戈鐵馬馳騁疆場,正是建功立業的好時候,將來封妻蔭子,青史留名啊。”美延心中羨慕的同時,不由也升起一份惆悵。

“蒙聖上鴻恩,得此機緣,只求兢兢業業,肝腦塗地以報效朝廷!”老許抱拳當胸,說了這一出套話後,才話鋒一轉,笑盈盈地說道,“說實話,哥哥我這京官也當膩了,都說近水樓台先得月,可又有幾人明白伴君如伴虎,不說這京里有多少樹大根深、盤根錯節的派系,就說這皇城根下,什麼都缺時,也不會缺了官,一、二品大員遍地都是,何況你我。下去自然就不同了,好歹是天子身邊的人,多少高看你兩眼,哥哥我可要趁著這次去外面好好舒展舒展。”

“那就祝許大哥一路順風,筋骨伸展得舒舒服服的。”申友桂調侃道。

“一定,一定。”老許一舉杯,自飲了一杯。

一直沒出聲的史元夢乾咳了兩聲,這是他通常要開口的前奏。“哥哥此去關山萬里,可知天下烏鴉一般黑,只要有利益的地方就不會沒有爭鬥。”

“正是這話,弟兄們不在身邊,哥哥在那人生地不熟之處更要當心小人才是。”美延附和道。

“老史就愛在別人興頭上潑冷水。有董大人在,哥哥自然是有護身符的。”申友桂呷了一口酒,白了史元夢一眼。

“兄弟們放心,好也罷,歹也罷,我老許這幾年在官場上打過滾也翻過身,生人總有熟的時候,何況是地?”許雷用一種自我欣賞的腔調回答道,“再說我老許也不是正人君子,不能講有虎狼之風,恩仇必報卻是有的。倒是宮裡這段時日暗流涌動,你們幾個謹言慎行,處處留心才是。”

“我多日沒有當值,聽說齊王請旨出京到南邊賑災去啦。”美延問道。

“南邊大旱已有些時日,這個時辰出去,卻也挑得有趣。”史元夢不緊不慢地說。

“太后今天突然移駕東林別業,說是身體有恙,要去靜修。”申友桂衝著美延說。

“是嘛,”美延目光中帶著一絲狐疑,說道,“太后常年深居內宮,幾年都未去過避暑山莊,這個節令卻跑去東林別業?”

申友桂幹了杯中的酒,說道:“東林別業里不是有個清虛觀嘛。”

“宮裡沒清修的地方嗎?”美延反問道,“當年麗陽公主出塞後,太后大病一場;好了之後,不是在宮中專門請人改建了紫雲閣,每年給麗陽公主祈福不都在那裡嗎?”

“誰不知道這個?”老許眨了眨眼,“可這次太后就說那邊清靜,誰敢說個別的?”

“她自個兒常年在慈壽宮,除了冷宮沒個比那裡更清靜的去處啦。”不知為什麼,美延從看到太后的第一眼起,就覺得這個母儀天下的女人身上除了從容淡定,更有掩飾不住的清冷之氣。也許幾十年的宮廷鬥爭讓她不得不如此,所以她作為祖母永遠不會有自己奶奶那樣的平易近人,當然也就嘗不到真正的天倫之樂。

“這次她可不冷清,”老許接著說道,“她帶了端妃。”

“端妃?”美延更是疑惑。

“端妃是她嫡親侄女嘛。”申友桂答道。

“誰不知道這個,關健是只帶了端妃。”老許道。

“太子有恙,皇后自然留下來照顧太子啦?”申友桂自己也說得沒多少底氣。

“那其他嬪妃們呢?”史元夢意味深長地淡淡一笑。

申友桂向門邊望了一眼,壓低聲音說道:“莫不是太子的病情更重了?”

“孺子可教也。”史元夢調侃道。

“太后雖說崇尚黃老之道,可也不是不問俗事之人,”老許想了想說,“當年皇上是怎么登基來著?”

“正因為這樣,皇上自打親政以來,太后娘家恩寵日隆,仔細想想卻沒個實權之人,可見皇上對外戚頗有戒心;真是福兮禍兮,魏王卻因是太后親侄女兒所出,反道得不到皇上喜愛。”史元夢嘆道。

“太后那樣精明,自然不會看不出這些,可見太后是深明大義之人。只是太子久病,魏王卻也是個人才;至於自家出身,太后未必想得太多。”美延曾在慈壽宮當差,對太后一族有些了解,而且魏王文武雙全,的確在他幾個哥哥之上。

“皇上以孝治天下,對太后自然是言聽計從,”老許分析道,“可據我看來,他們娘倆也是有心結的。”

“你是說麗陽公主之事?”申友桂早從宮中老人那裡聽到過一些風言風語。

老許哼了一聲,卻沒有接茬。

美延雖然年輕,可也有過耳聞,當年麗陽公主出塞之事疑雲重重,是宮中上下人等最忌諱的。

“就算太后大權在握,可這權能有多少歸她使用,卻有待考量。”史元夢轉了話題,無奈地搖搖頭,說道,“再說太后一聲令下,底下人表面上赤膽忠心,暗地裡各懷鬼胎,只答應不動窩,許是這架空的尷尬讓她下決心與娘家聯手。”

“那齊王出巡想是避嫌,離開這是非之地嘍?”老申又問道。

“還是想用他的行動傳遞什麼信息?”老史緊接著說。

“齊王平日就慎言畏事,再者他的母妃可是因獲罪自盡而死的,在宮裡也算是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主兒。”申友桂說道。

“正因為這個才難說呀。”老許輕聲說道。

“壓抑得太久,總希望有出頭的一天,而且比別人更加強烈!”美延對此感同身受。

“依我看這皇子裡楚王也是個尖兒,”申友桂一本正經地又分析道,“這幾年楚王可做了幾件大事,連左相那個老刺頭,都對楚王另眼相看的。”

“年輕氣盛,鋒芒也太露了些。”老許盯著酒杯說道。

“山雨欲來風滿樓啊!”史元夢嘆道。

“帝王家啊——,幾位留在京里,想做逍遙派也難。少做出頭鳥,明哲保身才是上上之策!”老許嘆道。

大家突然都沒了話,默默地吃著東西。

半晌,申友桂笑道:“弟兄們出來不說說笑笑,反倒乾瞪眼吃喝。”

“小二,”他衝到門口,大聲喊道,“叫艷霞、彩雲二位姑娘上來。”

……

正在弟兄們酒酣耳熱之際,家裡卻派人來找美延回去。這自然又少不了被兄弟們嘲弄一番。美延知道他那新娘子斷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必是家裡出了什麼事情。

美延的祖父因軍功被封縣公,父親景連程將軍雖是世襲爵位,但自己也是戎馬出身,南征北戰多年,戰功顯赫;但自從在五年前的一次戰役中受了重傷,就只在兵部掛個虛職領俸,人則一直在家靜養,由他的侍妾寒梅服侍,家中諸事不論,全權由夫人處理。所以美延匆匆趕回家,徑直來到母親房中。

景夫人的房間素來以清雅質樸為本,堂中不過設有花梨桌椅、漆器小几等物,案上花囊、石鼎,牆上名人字畫,均是色彩素淨大方之色;只因美延大婚,廳內也掛了紅燈,貼了窗花;素屏之後的套間內,梳妝檯上只有銅鏡、妝奩,書架之上卻滿滿是儒道佛書,旁邊更有古琴一張;臨窗的楠木漆金大床上,垂著水墨字畫的幔帳,正顯出主人的沉穩端然、氣度非凡。景夫人坐在床沿的錦褥上,媳婦坐在下垂手的椅子上。看室內的氣氛,兩人似乎已坐了很長時間。

見美延進來,秀蝶款款起身相迎,美延點頭做答。因為新婚還未出一月,她依然穿著水紅色衣衫,樣式簡潔,正是家居常服;發上也只簪了紅絨花和一隻珍珠碧璽點翠多寶簪,其他首飾全無;薄施粉黛,輕點朱唇,在燭光搖曳之中,迷迷離離,卻也別有一番風情。

美延曾經滿懷期待,堅信這世間必有一個人在某處靜靜地等他;而他也已斷定那人必定是自己心中所想。可天意弄人,眼前與夢想差距之大,是他在腦海中翻動過一千次的念頭中都沒有出現過的。面對家族的責任,他沒有過一句抱怨,但要說沒有心痛,連他自己也騙不過去。但他又是個豁達之人,在掙扎之後,選擇了面對現實:就讓那份還未開放的感情升華成天上的霞光,留給自己一片美好的天空;讓面前的存在變成桌上的燭火,雖只照得三兩步遠,卻是生活的真實。

好在這個女子雖是身弱性怯,但舉止還算大方有禮。不去奢求了,在母親的調教下,讓她,也讓自己去適應吧!

美延向母親行過禮,脫了袍服,回身坐到母親身邊,問道:“娘著急喚兒子來是有什麼大事?”

景夫人摸著兒子的手,眼裡滿是愛意;卻答非所問:“你又吃多酒了,臉上紅紅的,手也滾熱。”

美延不好意思地抽回手,偷眼望了望秀蝶,只見她規規矩矩低頭坐著,像什麼也沒看見。

“娘急著叫兒子來,卻又賣起關子來。”美延見母親並不切入主題,就知不是什麼壞事,卻也必是急著要辦的。

果然,老太太笑著說道:“宮裡顧公公來傳娘娘懿旨,讓我明天帶上秀蝶進宮。”

“進宮?卻是為何?”這顧太監是皇后宮中的主事太監,先皇后在世時,因為母親與先皇后姊妹相交甚厚,他道是常來傳旨;現今皇后之父雖與自家外祖父有同門之誼,但兩家多年並無多少來往,自己新婚之時,只有國舅爺來略坐了坐,這不年不節的突然讓他們進宮,美延自然想不通。

“當年秀蝶祖父仗義疏財,不但救了太爺,也間接救了整個西北大營。皇后得知你娶得是當年恩人之孫,必要見上一見。”景夫人慢慢解釋道。

自己家決定娶秀蝶時,不知多少人驚掉下巴,堂堂縣公爺之孫要娶一個商賈家的女兒,京城高門權貴之中一時議論紛紛,為此母親還專門找人給秀蝶的父親謀了個從七品的虛銜。皇后雖身居內宮,卻未必不知此事。他們成親已有多日,現在為何才想起要見秀蝶?想想兄弟們在酒樓的談話,美延更是疑慮重重。

景夫人似乎看出了美延的心思,輕輕嘆道:“當年先皇后在時,皇帝是如何寵愛的?可惜佳人命薄,也沒留下個子嗣。當今皇后從才人到嬪到妃,中間又逢家道中落,權勢漸衰,直到今日,一步步起來也實屬不易。”

“如果她還是家族興盛,也未必有機會母儀天下。”美延脫口而出。

景夫人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秀蝶,見她像沒聽懂似的皺了下眉頭,也就笑著岔開話題:“她三子兩女長成人的也就太子和三公主,現如今三公主也歿了,只留太子一個,好好的又得了這奇怪的病。”

“奇怪的病?”坐在一邊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的秀蝶突然插了一句。

景夫人招手示意秀蝶也坐到她身邊,然後說道:“說奇怪,是太子這病來得沒個徵兆,好好的暈倒一次,之後就總是暈,身體也越來越虛弱。”

“頭暈也能算是什麼大病?我看今天秀蝶精神就不錯嘛。”話一出口美延就後悔了,他抱歉地沖秀蝶笑了笑。

秀蝶看上去並不介意,滿眼好奇地接口道:“對呀,體弱的人也不少見,我這暈了段時日,也漸好啦。”

“不一樣,”景夫人愛憐地拿起秀蝶的一隻手臂,輕輕摩挲著,一邊回答道:“你這病姜太醫和胡太醫都來瞧過,兩人都說是勞累,外加水土不服,開得方子也是大同小異;可太子那病一個太醫一個方子,有說脾虛,有說腎虧,有說肝火盛,還有說肺氣不足,五花八門的,可誰也不敢放開膽子治,都是用溫和的材料,不上不下,不火不泄的。”

“那不把病耽誤了?”秀蝶又插了一句。

“誰說不是,為這皇上還處罰了幾個太醫,可後來補上的也是一樣,沒個敢放開手腳的。”景夫人嘆惜道。

“平時王子公主們有個頭疼腦熱的,太醫們上躥下跳爭著出頭,討上面歡心;現今看他們真本事時,都成了縮頭烏龜。當年簡親王病得沒了氣,就是個民間郎中三副藥加幾隻針給醫好的,可見那些個太醫也不過是些沽名釣譽之輩。”美延不屑地說道。

秀蝶抿著嘴,愣愣地盯著桌上的香爐,卻似有一絲笑意。

美延見了,自知是因為自己的話中褒獎民間,而她這沒有貴族身份的女子自是歡喜,就又接著道:“以後秀蝶也不用什麼姜太醫、胡太醫的,就用江湖太醫好啦!”

“你這孩子呀,”景夫人笑著用手指戳了一下兒子的額頭,“太醫們也有他們的難處,治不好,處置他一個;治出個好歹,不知要株連多少人呢。”

“還是學藝不精。”美延可不是沒見過妙手回春之人。

景夫人並不接茬,只是嘆了口氣說:“只是病了誰苦了誰。”

“都以為寒門小戶為缺衣少食犯愁,仕宦商賈想著仕途經濟,看來這寶塔尖上的天子家難為事也麻煩著呢!”秀蝶像回過神來,感慨不已。

景夫人點點頭,深深地望著秀蝶,“也不能說你這孩子不知道深淺,民間不知有多少人這么想呢。”

秀蝶大大方方回望著景夫人,說道:“我小的時候,有位公主隨夫回鄉,路過我們那裡,那場面陣勢,連我個小孩子也一輩子不會忘記。那時我曾想過,公主一定是世上最美麗、最高貴、最幸福的女人。”

景夫人似是而非地點了點頭,說道:“這下江南的公主是當今皇上的九妹,母妃也只是個宮嬪;當年聖上曾有位最得寵的御妹——麗陽公主,那出入的排場,不是親眼所見,想是想不出來的。”

“真的?”秀蝶張大眼睛,一派天真無邪。

“你見得這位公主的丈夫,還是我的姨表叔父呢。”美延可沒有一點顯擺的意思。秀蝶的眼睛卻像要快睜破一般,嘴巴也張得合不攏,半天才說道:“那我們和皇上豈不是親戚啦!”

美延母子相視而笑,景夫人拍著秀蝶的肩頭,眼睛停在她秀麗的面龐上,“這要也算是親戚,那天下不知有多少人家能說是皇親國戚啦。”

秀蝶似乎不好意思起來,低了頭,輕聲說道:“在我們,這就是親戚的。”

景夫人眉頭一挑,收回手臂,互相搭在一起,點頭道:“民間七拐八繞的都是親兄熱弟,大家也靠著這個來互相扶持。百姓講那帝王家三宮六院,皇上大舅子小舅子老丈人掰著手指頭都數不過來,他自己都還認不全呢,我們這算什麼?再說,宮裡可不比民間,家事有時候就是國事,要是都以親情來論,當年也不會讓麗陽公主去和親了。”

“那么寵她還讓她和親?古時候有個王昭君,那不過是個宮女頂替的。她這正牌公主可夠倒霉的。”秀蝶一邊從桌上拿茶給婆婆,一邊嘆道。

景夫人接過茶碗卻不吃,只是愣愣地看著秀蝶,像是想起了什麼;秀蝶連做了兩個詢問的表情,景夫人只是發獃;秀蝶一時惶恐,不知所措地上下打量著婆婆和她手中的茶碗,開口也不是,不開口也不是,只得可憐兮兮地轉頭望向美延。

美延笑道:“娘又想起過去的事了!娘與先皇后頗是投緣,那麗陽公主與先皇后也是姑嫂情深,當年公主出塞時,又是父親做得先導官,所以每每談及,娘都感慨不已。”

“正是,”景夫人收回目光,笑了笑,接過茶杯,呷了一口,用平常語氣說道,“這麗陽公主不但貌美,而且心善。宮裡到現在還有人念著她的好呢。只可惜命太薄,小小年紀就去突厥和親,好在聽說突厥王子對她寵愛有加,只是直到現在公主也沒個機會回來。太后每年都會在宮中給公主祈福,而麗陽公主的寢宮現今也還空著,天天有人收拾打掃,許是太后和皇上想著有一天公主還能回來省親吧。”

“萬里之遙,又是異國他鄉,回來也難!”公主出塞時美延還未出世,但這個公主在他家卻是鼎鼎大名,旁人雖是不知,可他幾次聽到父母悄悄談論過,這公主和他家似乎有一份說不出的緣。

秀蝶卻是一幅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那么寵她,為什麼要叫她去和親呢?宮裡又不只她一個公主?”

“所以家家一本難念的經。只是經文各有不同罷了。那帝王家不但是人家,還是國家。有些難處別人想也想不到的。”景夫人幾十年的閱歷,自然明白這種不得已,“王孫公主也不得不看自己的造化。”

秀蝶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太子生病也算是他的宿命吧。”

聽到“宿命”二字,美延不由自主“哼”了一聲。

秀蝶嚇了一跳,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惶恐地看住美延。

見她這樣,美延沖她笑了笑,解釋道:“我是不信宿命的。有些東西就是人禍!”

“你這孩子都說些什麼,小心褻瀆了神靈。”景夫人嗔怪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命中注定的!人再大,能有多大本事!還大得過天?”

“就是嘛,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秀蝶附和道。

美延不想為這個和女人家爭辯,就換了口氣問道:“對對,不過皇后關心太子還來不及,又叫我們進宮去湊什麼熱鬧?”

“想來正是關心太子才有此舉動。”景夫人把茶杯遞還給秀蝶。

“我們是大夫郎中?”美延反問道。

“太子這病古怪得很,不好不壞,卻又起不了身。聽安平侯夫人講,皇后都找過僧人道士做了道場了。我想皇后現在是有病亂投醫,想來你們新婚不久,八成是要借借秀蝶的喜氣。”景夫人分析道。

“這段時日,京里公侯家成親的晚輩也有幾個,單單我們有喜氣?”美延不屑中也不是沒有不安。

“想來是因為秀蝶……”景夫人突然住了口,下意識地抿起嘴唇。

才壓下去的不自在又泛了起來。美延不由望了一眼秀蝶,秀蝶也正望向他,兩人目光一碰,慌得秀蝶立刻低下了頭。

“秀蝶身子不好,您推了不就是啦?”美延賭氣說道。

景夫人當然知道兒子的心情,卻又不能當著媳婦的面多講,只能笑道:“那不成抗旨了?”

“我不介意的,”秀蝶撲閃著美麗的大眼睛,真誠而又單純,“小時候,我三哥多病,我娘就是找了個小夥計的娘給我三哥起得名兒,說是窮苦人,能壓服住,後來我三哥身體真的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了。我本來出身就低,如果我真能有什麼用處,對國對家都好,不也是我的功德一件啊!”

景夫人對秀蝶的善解人意很滿意。“但願太子殿下否極泰來,吉人天相,能過了這一劫。”說著,雙手合十,念了聲佛號。秀蝶也隨著念了一聲。

美延突然有些慚愧,她想著別人的好,以為自己是為她打抱不平。

景夫人轉頭對美延笑著說:“你看我們這東拉西扯地都說了些什麼?你們早些回去準備準備,你媳婦頭一次見這么大的陣勢,我已告了她些,你回去再和她好好講講。”景夫人又轉向秀蝶,見她低著頭擺弄衣帶,就拉起秀蝶的手,說道:“你就是再豁達也沒見過這么大的陣勢,現在有個準備才是。不過也別太怯上,明天跟著我就是了。”

美延他們答應著,又吩咐了丫頭們幾句,就告辭出來。

回到自己院中,早有秀蝶陪嫁過來的丫頭紫蘇迎了出來,打起簾籠。這丫頭口齒伶俐,手腳勤快,比那三個陪嫁來的丫頭都有眼色。

秀蝶放慢腳步,敬讓美延先進屋。

紫蘇似無意地瞥了下秀蝶,秀蝶也淡淡地回望了一眼,臉上顯出笑意……

美延並不注意,立在當地,第一次有了想進暖閣的欲望。他回身看了一眼秀蝶,她浸在燭的光暈里,朦朧中,眼眸出奇的明亮清澈,讓人一眼就讀出她的純淨天然;他沒來由地生出一股怯意,把腳的方向調回正直,輕咳了一聲,說道:“早點歇著吧。”

她答應著,目送他走進自己房間。

這一夜美延一直似睡非睡,聽得暖閣里也是輾轉反側。

太極宮朱漆廣亮大門上,獸面銜環莊嚴,門釘縱橫成行。宮門雖是緊閉,卻掩不住宮內的氣象森嚴,華貴壯觀。透過磚紅色的圍牆可以看到幾個宮殿的琉璃瓦頂,流光溢彩,變幻瑰麗。

宮門前華服錦飾的新娘子收回遠眺的目光,忍不住走上前去,用手輕撫那一顆顆金漚浮釘,每一顆釘頭都如一股暖流擊打她的心頭,蒸騰她的雙眸。朦朧中,只見大門緩緩打開,一個十七八歲的皇家帝姬在宮娥彩女的簇擁下輕盈而至。無瑕的面龐顯出嬌艷的紅暈,婀娜的身姿搖擺韻致的鼓點;那撲閃的靈眸望向她,晶光似濯,牽動著她恍惚迷離的心神,拉扯著她的瞬息萬變的思緒;她衝著她微笑,一如平時般安詳謙和;她與她擦身而過,她嗅到她身上熟悉的氣息;“等等……”新娘子伸手想去攔住她的去路,那身影回過身來,身姿卻一點一點模糊下去,像無塵玉宇中的一片輕霧,飄然遠去,融化在耀眼的陽光里……

她後退一步,再次抬頭望向紅牆碧瓦,深深吸了口氣,好像要把這裡的氣息帶走一般。

當值的侍衛頭領申友桂在她身後已站了半日,她如痴如醉的神情,讓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揮手讓侍衛們不要出聲,就這么站著,直到新娘子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才輕聲喚道:“是景家弟妹吧……”

※※※

“你說這少奶奶也太沒見過個世面了,那么多人在一起,她還能跟丟了,這還是昨個兒太太千叮嚀萬囑咐了一個晚上呢。”說話得是景夫人房裡的李嬤嬤。

“怎么回事呀?”

“是啊,是啊。”聽聲音是景夫人房裡的小丫頭玉珍和小茹。

“我們進宮才走到永壽宮門口,頂頭遇見來看淑妃娘娘的錦平侯誥命,太太客氣了幾句,還拉過少奶奶認了認,可一轉身走開沒幾步就發現少奶奶不見了。宮裡可是能瞎吵吵的嗎,只得偷偷告了引路的公公,返回頭找。想來少奶奶走出幾步也發現跟錯了隊,可她不好好在原地等,竟然在皇宮大內之中胡跑亂竄。這大內之中一個宮靠一個宮,彎彎繞繞的,我隨太太都走過好幾次了,還是昏頭轉向的,她如何繞得出來?我們找了大半日,直走到太極宮門前,才見幾個侍衛和少奶奶站在那裡。這少奶奶也算腿腳快,竟然從最東邊走到了最西邊。也算她有能為,這么長一段路竟然沒有遇上個找事兒的。太太一見,當時就愣那兒了,半天沒喘上氣來,可把我給嚇壞了!”李嬤嬤一口氣講了一大串,咚咚地用手拍著自己的胸膛,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把這口氣換上來似的。

“少爺也是侍衛,這臉還不丟老了去了。”玉珍的聲音忿忿不平。

小茹像才反應過來似的,哧地一聲笑了。

李嬤嬤聽見,厲聲斥責了幾句,三人停頓了一會兒,才聽李嬤嬤又說道:“這也罷啦,等進了皇后的宮裡,娘娘想借借她這新娘子的喜氣給太子沖沖病氣,就領她到太子休養之處,可她見了太子竟像著了魔障似的,直盯著太子看了半天,真是不懂規矩啊!見了長輩都不能輕易直視,何況是太子爺?我們在一邊干著急,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皇后真有母儀天下的風範,不但沒說什麼,而且還直夸少奶奶長得漂亮,給人親近感,還賜了只玉白菜給她;可她倒好,一出宮門遇見昭懷公主,行禮時稀里嘩啦就掉到了地上,把錦盒都摔壞了。哎,我們這樣的人家出了這么一位奶奶,這事兒不用咱們傳,明個兒全京城的顯貴家裡都知道了。”李嬤嬤的聲音中有無可奈何,更有慍怒在裡面。

“怪不得太太回來臉色不好,午飯也沒吃兩口呢。”玉珍接口道。

“好歹現在是歇下啦,讓太太一個人靜會兒吧,你們兩個悄悄的,少找罵去。”

美延還沒回到家就已聽說了這事,因為擔心母親生氣上火,所以匆匆趕過來,沒進垂花門就聽見下人們議論,又聽到母親躺下了,就轉身回來,想吃晚飯時再來。才走到穿堂,就見小丫頭芸兒咚咚地跑了來,美延立時叫住,怕她進去吵到母親,可芸兒卻說表姑太太來了,正等太太說事兒呢。美延聽了,心裡更不自在,這表姑母寡居多年,最愛東家長西家短,這必是聽見上午的事兒,來打聽是非的。

美延心煩意亂,無精打采一直出來。路過梅姨娘院門口,只見院門半掩著,一個小丫頭坐在門口的石凳上打盹兒,院裡鴉雀無聞。想來父親歇午睡還沒起來,進去不便,遂穿過角門,隨意走著。這秀蝶本來看著還有幾份氣質,怎么到了大場面上卻是如此慌亂?自己踏著的腳步聲,憔悴而另有一種哀感,這屬於自己的聲音,讓他心上才亮起得一點螢火,又被灰塵撲滅了。自己一不順心,眼前什麼都不中意起來。連園門上精雕細琢的花紋也看起來是如此俗氣。

他抬腳將地上的一塊碎石踢了出去,順著碎石飛出的方向,先皇御筆親書的“彪炳千古”四個大字映進眼帘。自己竟漫無目的不知不覺來到宗祠門口。美延苦笑一聲,這匾額多少次讓自己熱血沸騰、激情澎湃,現在卻成了無言的諷刺和嘲弄。他沒心思進去,轉身就走,心裡卻猛然一動,似乎有東西拉扯開了他的心結,讓他眼前出現了一片光亮。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一絲笑意浮上了美延的臉頰,他轉身向自己的東跨院走去。

聽到有人走進房間,秀蝶抬起眼帘,深黑的大眼睛盛滿了憂鬱、苦悶和內疚。見美延緊鎖眉頭,臉上的表情陰晴不穩,立刻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月牙形的陰影。

本來想著為完成自己的計畫,不得不去遷就她,還在門外好好整理了下自己的心情和表情;可只是一見她抱著錦盒傻愣愣地坐在床邊,一付楚楚可憐的樣子,心就不由自主柔軟下來,一些不知是為她開脫,還是要說服自己的理由也莫名其妙地涌了上來。

他挨著秀蝶坐下,從秀蝶手中拿過錦匣。錦匣是雕花紫檀木的,上面飾有紅綠寶石,確是宮中真品。此時錦匣上無一飾物有損,只是連線盒蓋與盒體的鉸鏈被摔開來。“沒關係,找個匠人修一下就成了。”

秀蝶沒有抬頭,低低的聲音說:“都是我不好,我也不知今天是怎么了,從進宮開始就一直做錯事,我出醜事小,卻讓全家人都跟著臉上無光。”

“已經這樣,過分自責也無用啊!娘都沒有多說什麼。”美延安慰道,自己的眉頭不自覺地舒展開來。

“正是這樣我心裡才更難過嘛,”秀蝶的聲音帶著哭腔,“我恨不得她老人家打我一頓呢。”

“娘這是關心你,照顧你的感受,你就更不該鬱鬱寡歡了。把心放寬些,每天有多少新鮮事情,咱們這事也就是在別人口裡打幾個來回,過兩天就沒事了。”美延本想拍拍她的手背,可手伸出去,又縮了回來。

“你們為什麼都這樣,這時候一個個還心平氣和的,連個臉色都不給我!”秀蝶突然抬起頭,瞪大眼睛看著美延。

“這些事算是給了你教訓,你已經承受過了,我們再說、你再內疚懊惱也於事無補;你在娘家裡自然沒見過這么大場面,一時驚慌也是有的,以後我們多帶你出去走走,你就知道了。”美延說得自然,沒有一絲牽強。

秀蝶從美延手中又把錦匣拿了回來,低了頭,擺弄著斷了的鉸鏈。看樣子心情比先前要好了一些。

美延不由在心中苦笑一聲,從成親到現在,這一次是兩人單獨在一起時,說話最多,坐得最親密的一次。

見她再不開口,美延輕咳了一聲,說道:“好了,你再這樣愁眉苦臉的,就太辜負我們的心了。去收拾一下,我們過去看看娘。”

“嗯。”秀蝶答應一聲,才起身,就見紫蘇蒙頭進來,見兩人這般光景,尷尬地笑了笑,把目光投身秀蝶。

“什麼事?”秀蝶問道。

“沒什麼,就是這天在外面見了只蝴蝶,好奇怪的,想來叫小姐看看。”紫蘇放低聲音。

“真的?這可不是蝴蝶飛的季節。”秀蝶聲音里似有驚喜之意。

美延見秀蝶被吸引過去,樂得她忘了先前不高興的事,也就笑著說道:“那咱們去看看。”

“許是飛走了吧?”秀蝶輕嘆一聲。

“我想也是。”紫蘇點了點頭。

“那也得看了才知道吧。”美延道,“快點兒,要不真飛走啦。”說道,就出了門。

秀蝶與紫蘇對視一眼,紫蘇無奈地搖了搖頭,愁雲再次籠住秀蝶的雙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