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的粽子作文:清水粽子

在我感覺中,吃粽子,就是吃夏天。到了該吃粽子了,那夏天真是正式上場了。清水裡泡著一抓一抓的粽子,水靈靈的模樣,那就是夏天的樣子。

粽子是祭屈大夫的,這大約是文人們附會的說法。民間是同意了的,屈大夫大約畢竟是個好人,好官,說祭他,就是祭他罷。民間的吃粽子,只是一個節令的轉變,夏天到了,新的水稻種進田裡去了,民間、特別是南方水鄉,種水稻,是正經農事,在新稻米還在田裡長得清旺,把去年的老稻米弄出來,用了青的葉子包裹,清水煮了,清水泡了,吃進肚裡去,糍糍的,似乎對今年的稻米,有了幾分堅信,幾分期待。舊米接上新米,也是民間的大福份,鄉下人講究的,不能吃了上頓沒下頓。

新稻子在田裡長著,舊的稻米在竹編的米囤子、米籮子裡,還發著舊時收穫的光芒,暗中發著清香。屋裡屋外,院裡院外,以至滿村里,柴火氣在飄,米麵香在飄,見了如此的情景,叫人心裡踏實。端陽節快到了,米囤子裡的米香得格外勾人魂,井水,或山泉水,也清涼得異常,鎮日裡漂來漂去地在空氣中,一絲絲涼涼的水腥氣,叫勤快的婦人猛可地就打了一個舒坦的噴嚏。饞心動了,要包粽子了。

稻米自古有兩種,一種飯米,一種酒米。飯米是日常吃用的,酒米則是用來調劑生活的,做家酒,磨了粉做湯圓,包粽子。酒米在稻子的時候,叫酒谷,產量低了飯米許多,鄉下的田裡,大量種著的,是飯米,酒米要選了田腳深的、浸水的老田種,旱梆田種不得酒谷,種了也不發旺。誰若種下了,旁人一定說,這家人不會務莊稼。大集體時,不興講人的精神享受,肚子有食裹著,便是共產主義了,而偏遠的隊里,仍要偷偷摸摸地在幹部不易發現的田頭,種了酒谷了。酒谷打下米來,幹部也偷偷摸摸地動用了隊里的關係,尋些回家,過節時吃用。飯米打下了,裝在大囤子裡,顯眼著,那是天天要見面的、要吃用的;酒米打下了,一升兩升地裝在小肚的罈子里,封了蓋兒,藏在屋角陰處,像見不得人的小童養媳,不是這家婦人,輕易發現不了。酒米一年裡吃用三回,一回過年押了家酒喝;一回八月十五中秋節吃湯圓;一回五月端陽吃粽子。最困難年月,我鄉下的祖父家裡,祖母千省萬省地珍惜些酒米,藏著掖著,一年的三個節氣,做模做樣地做了各樣的酒米甜食,一家人吃出額頭的汗珠兒,也吃出了生活中些微暖意。

老山里背陰的地方,往往浸水,喜愛長一種蓼竹,一簇一簇,幾年功夫,就盛大得排場。蓼竹林,高不過人頭,卻密匝,最密集的地方,人鑽不進去,直鑽竹鼠,灰背兒的斑鳩,還有一種小如拳頭的竹雞兒,遠遠地靜觀,蓼竹林里一片碎響,人一動,身影兒一晃,或踩斷一根枯枝兒了,蓼竹林里便剎時沒了動靜。長得好的蓼竹葉兒,長有一尺多,寬有四指,在水蒙蒙的天氣里,蓼竹葉兒反射天光,小風一吹,葉兒便動,林子裡便似有了千面的鏡兒,在反著光;在陽光大作的天氣中,蓼竹林一派乾淨、祥和,葉兒分外地發著綠,有厚度,有溫度感了。

蓼竹葉生成是用來包粽子的。在早也用來做斗笠,棚睡房的屋頂棚。在後,便專用來包粽子了。勤快的人戶采了家去了,清水洗淨,一匹一匹紮成把子,放在乾淨的浪篩里。這時的酒米,長粒兒的,與飯米不大一樣兒,長個兒,也白淨,已經在清水中泡了一個對時了,等著蓼竹葉兒來包成粽子呀!蓼竹葉包的粽子,用了同樣青青的棕葉兒紮緊,往往一匹棕葉,能包一二十個粽子,提將起來,就是一抓,像是蒲扇也似的棕葉本身結成的粽子果哩。青青的粽子泡在清水裡,像極了一浪篩才出殼的青羽的小雞苗兒,發著唧唧喳喳的聲音,很快,下到大鍋里,慢慢地清水冒熱氣了,滾開了,青的粽子在開水裡咕嘟,起了水泡兒,久煮,竟不變了青色。煮好的粽子,再泡進大瓦盆里,清水沒頂,原封原樣兒,甚是好看。

不太講究的人家,多用村子後頭的水竹筍殼包粽子。一大巴掌寬的筍殼兒,包的粽子便大,往往如壯漢的拳頭。這樣的粽子,也是用了棕葉兒扎著,在清水裡泡著,在清水的滾水裡煮熟透了,也在瓦盆里用清水泡著。這些年,在城裡,每每想起吃粽子了,便只能往超市里去買呀:有筍殼兒包的,有蓼竹葉兒包的,也有不知甚樣的植物葉子包的,用棕葉子扎的,卻不曾見到,竟用線繩扎,用紅粉的塑膠皮兒扎,直是嚇得人不淺。超市的各類粽子,不能泡在清水裡,一堆一堆地屯碼在貨架子、貨床子上,隨人翻撿;有包裝精美的,裹在深深的盒子裡,叫人有怪怪的想法。我不大接受超市裡的粽子,正如不大喜歡筍殼兒包的粽子,去了超市,純粹是懷了某種念想,看一看,希望能發現一絲奇蹟,比如竟有粽子,蓼竹葉兒包的粽子是泡在清水裡賣的。

鄉下的正經的清水,泡甚樣的吃食都是上品。醃製過冬的菜蔬,不壞水,不發漚氣;泡製上好的土種的烏紅辣子,要用一大早擔回的澗里的清水,井裡的清水,這樣的罈子水,一成幾年不壞水,也竟修練成老罈子水,親戚間勻些做新罈子的引水,這些年,小城的菜市場裡專門有賣老罈子水的,做引水,做酸水熗菜吃,都是比任何調料都見色見味的。最好的,當然是老井裡的水,幾輩子人吃用過的老井,選了龍眼上,水汪水盛,冬暖夏涼的,不腥嘴不冰手。泉水,要從水竹林里流過、浸出的,最好;麻柳樹下浸過的,有一股子草藥味;水芹菜、水腥草、水蒼蒲地浸過的,草藥味更重些。不過都是上味兒,能忍得,鄉下人治病養生,不也喜好一口草藥渣渣么!鄉下的清水,在農曆的五月,味道最正了,泡著粽子,一連半月不壞,任甚時吃,都是剛出鍋的味。蓼竹葉包的粽子,小巧得俊氣,如三歲小兒的拳頭,大嘴巴的人,一口一個,正好。蓼竹葉兒剝開了,現出粽子的清白的身子,透明的天光中,透出淺綠的光芒,那是蓼葉兒的色兒正經染上去的,不經意地,淺淺淡淡地漫開去,藝術得不是人工所成。蓼葉兒里的粽子,倒像是一個講究老古作派的鄉下人的閨女,才出了嫁,任甚都是清白的,一個玉人兒,玉得叫人一生都不起歪念頭。

筍殼葉包的粽子,味道糙了許多,是大路貨,舊時大車店招待過路人吃的,是下苦力人吃的,是心性糙的人兒吃的,是要當了一頓飯吃的。筍殼剝開,一個大大的粽子現出,甚是蠢頭蠢腦,天光下也有光芒泛也,是淺的黃色,是檐水浸過窗戶紙的黃,是煙鍋子水滴在白仿綢褂子上洇出的黃。蓼竹葉包的粽子,是竹葉兒的清香,好比九十月才打下的新米熬成的米湯。筍殼兒包的粽子,是柴火氣,味道無形中損了許多。粽子是民間講究的吃用,當然要用蓼竹葉兒包裹的好。好多年,在鄉下正經的人家,總能在五月端陽,吃到蓼竹兒包的粽子,那是人間的正品,正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