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輩子走過許多地方的路,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沈從文
俱為女子,我卻原本並不喜歡翠翠。
十四、五歲時第一次讀《邊城》,就不喜歡這個與自己差不多同齡的女子。十五歲時的翠翠,在風日裡長養著,觸目皆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活脫脫就是一個自然之子,有著原始的善良和純真的可愛,應惹來無數愛憐。
可那時的我卻不喜歡,覺得這個女子的純真過了份,這是她保護自己的盾牌,也是尖銳的武器,一次又一次地刺傷了那些深愛她的人。她的不諳世事,她的含蓄懵懂,全變成一條條致命的引線,引向最終的慘烈。記憶里永遠揮之不去的只有最後的悲哀結局,如同改編的同名電影裡在昏黃溫暖的色調下,卻隱隱透出煙水空濛的淒寒。
這是我一直都不懂的故事,也是我一直都不懂的世界。作者筆下的茶峒山城,只是一個湘、川、黔三省交界的邊境小城,在故事裡卻仿佛真正成了一個被時間遺忘的安靜角落。在那個風雲變幻、改朝換代的時代中,不管別處的人們如何不幸掙扎,生死存亡的恐慌感都似乎永遠瀰漫不到這裡。熱鬧充滿生氣的小河街,婦人聚集的吊腳樓,負責擺渡的老船夫,在難卻盛情的收下過客的一枚銅板後會轉送一大把的菸草葉。在那裡就連世俗最為不齒的小姐,“也永遠那么渾厚”。她們可以為了生計接待四川商人,也可以把所有的眼淚快樂牢牢地系在歸期不定的水手身上,有著古代女子“拼將一生休,盡君一日歡”的勇氣和無悔,“較之講道德和廉恥的城市中紳士還更可信任”。這樣的水土和民風養育出的翠翠,有我想像中的淳樸,卻沒有意料內的勇敢。一如她的那段傷痛初戀,在那時的我看來不過是一個簡約和克制導致的悲劇。對於這樣一個簡單的三角故事,作者捨棄了傳統的情節要素,沒有門第之見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反倒多了民主和放手。可那個女子還是沒有把握住自己的幸福,只能回望那一川碧溪,帶走自己的愛與希望。
那時的自己,並不理解這樣的含蓄,也不喜歡翠翠的純真善良毫無機心,當這些品質成為一個人性格的全部時,反倒失去了最基本的一點可愛。於是,我離開這個故事,忘記翠翠,忘記湘西清亮的白河,繼續經歷自己的青春歲月。
時隔兩年,因緣際會下我再次翻開《邊城》,只因為懷念起湘西瓦藍的雲天。故事裡的翠翠在成長,已經走到了自己命運中最為重要的轉折點。她最終還是選擇了固執地等待,等著那個年輕人回來一同去采最喜歡的虎耳草。故事外的我也在長大,走過豆蔻年華,面臨著少年人走向成熟的蛻變。而當我懷著這樣的心境再次去讀這個早已熟悉的故事、讀到最後的那一句“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時,心底的那份慘然和惋惜尚在,卻多了幾許釋然,並不再過多地執著於因那些巧合誤會所導致的有情人未成眷屬的收場。若說兩年前這個故事讓我感到的是溫暖中透出淒寒,那么兩年後我不僅感受到全篇無處不在的寂寞孤獨,也更執著於其中幾許溫暖的色調,依舊昏黃,卻足以照亮我的心房。
而兩年後的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俱為女子,翠翠卻真是特別的。她不應僅僅只是爺爺疼愛的對象、男子夢中的理想,也是女孩子心中永難消逝的情結。再讀時,我不再指責她的懦弱隱忍,而是喜歡她的活潑率真,也愛她的含蓄。因為這才是每個這樣年紀的女孩子心中最純真的一面,也是最真實的一面。
每個人心裡也許都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作者如是,翠翠如是,我也應如是。然後,我們都將餘下的歲月留在了等待里,孤寂地等待。但即使等得眼已垂落、耳已閉鎖又如何,畢竟似水的流年還在記憶里,曾經的夢想還在心裡,閉上雙眼往昔的溫暖還一息尚存。
既然一切都還在,來過就未曾離開,那么即使心已漸漸消瘦,也沒有什麼是不可釋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