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秦嶺,秋高氣爽,漫山紅遍,層林盡染。我從寶雞乘車,翻越巍巍的秦嶺主峰,沿南坡而下,進入鳳縣境內的鳳州古鎮。在嚮導陸師傅的陪伴下,我踏上夢寐已久的連雲棧道。
從古人留下的無數詩歌和散文中,我知道了先民們費盡千辛萬苦,開鑿了幾條穿越秦嶺的古棧道,其中最有名、最險惡、風光最為旖旎的就要數連雲棧道了。這條棧道我早在四十年前插隊時就走過幾次,心靈曾受到極大震撼。四十年過去,彈指一揮間,原先走過的路,早已沉澱在歷史的長河中,變得很模糊了,但重走古棧道的夢想卻一直揮之不去。
一路上山花爛漫,數不清的花椒樹隨風搖曳,鮮紅的果實掛滿枝頭,陣陣椒香撲鼻而來。我畢竟年逾六旬,到了“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年歲了,望著鬼斧神工般的奇峰怪石和頭頂上漂浮著的白雲,心中難免發怵。隨著山體的增高,開始有些氣喘吁吁,無心欣賞沿途景色,只想早一點站在秦嶺之巔的鳳嶺。
一路上,我和年已七旬的嚮導談笑風生,高高的山坡在他的足下,竟如履平地。他是鳳州人,從小沒出過山,除過農忙時節,以當嚮導為生。鳳縣已被當地政府打造成著名的旅遊景區,遊人如過江之鯽,蜂擁而至,往昔沉睡的深山被喚醒了。陸師傅每天早出晚歸,掙點銀兩,貼補家用,行走六十里的山路習以為常,倘若那一天沒攬上活,心底就發慌,對每天五十元的進項已經很滿足了。 進入煙筒溝後,水流潺潺,視野開闊,風景優美,到處都是古人留下的殘垣斷壁和他們生活過的痕跡,四周均為廢棄的荒地。煙筒溝,一個奇怪的名字,也許是二十里長的山溝像一個煙筒的緣故而得名的吧。這裡荊棘遍地,雜草叢生,開闊處成了高山草甸,絲毫看不出過去的繁榮,只能站在遺址上任思緒飛揚,去猜測想像了。這個山溝人跡罕至,到處是古藤灌木和遮天蔽日的大樹,早就把古蜀道淹沒在原始森林中了,我們朝著鳳嶺的隘口南天門爬去。在大約三公里的陡峭山溝里,寬闊的古蜀道不時地在我們面前出現,但由於是盤山而上,我們索性抄近路上山。
南天門是鳳嶺山巒地勢較低處的一處山嶺,劈山鑿石修建而成,這個石山啞口寬四米有餘,高十米開外,長有十五米,它地勢險要,站在山頂的蒼松下放眼遠眺,嘉陵江河谷隱約可見,層巒疊障、奇峰突兀的銀洞梁主峰直插雲天。
離開南天門,沿著古蜀道繼續往前走去,很快就爬上了夢繞魂牽的鳳嶺。站在鳳嶺上心曠神怡,層林盡染,古木蒼天,不由讓人產生了離開塵世,超凡脫俗的感覺。雨後的鳳嶺,仿佛是一位歷經滄桑的耄耋老人,他的一生飽經憂患,心中隱匿著無數故事,也充滿了誘惑。啊,鳳嶺,我又站在你的脊樑上了!
風嶺南側的陽坡上散落著七、八戶人家,每家每戶的小院門如同孿生兄弟,皆為白牆紅瓦小門樓。大門前都栽有火柿子樹,火紅的小柿子綴滿枝頭,如同繁星般的小太陽掛在當空;坡上到處都栽的是花椒樹,此時正是花椒採摘季節,椒香隨風瀰漫在山間。
站在這裡,遠處的山巒鬱鬱蔥蔥,鳳嶺被茂密的松林和次生植物覆蓋得嚴嚴實實,層層楓葉染紅山坡。田野里儘是將要收穫的玉米和辣椒,遠處有人吼唱著秦腔,正是午飯時候,有村民端著耀州大老碗吃飯,此景正是:“八百里秦川塵土飛揚,三千萬兒女怒吼秦腔,一碗然面喜氣洋洋,沒有辣椒嘟嘟囔囔”。近處有三、五個老人和婦女在摘辣椒,我走近和一位婦女攀談,得知村裡的青壯年都外出打工了,地里的農活主要依靠老人婦女來做。
八、九月間,正值連陰雨季節,一場秋雨時斷時續,人們只好趁天陰的間隙抓緊收穫成熟的果實。眼前的這位婦女有三十五六歲的樣子,一米xx左右的個頭,白裡透紅的皮膚,看起來很健康,頭戴一頂草帽,上身穿一件綠色的長袖襯衣,下身是一件黑色的褲子,腳穿一雙膠鞋,手挎一隻竹籃,在半人高的辣椒林里忙活著。婦女的丈夫在外地打工,家裡有三畝水地、四畝旱地,水地秋種小麥夏種玉米和蔬菜,旱地主要種植一些黃豆和油菜等經濟作物,家有公婆和一雙兒女。
山里人好客,她熱情邀請我們到家裡去坐。女主人家的院落很大,坐落在半坡上,門前一條小河與莊稼地相隔,大門前有兩棵茂盛的核桃樹。進得院內,頭頂是一架葡萄樹,紫色的葡萄掛滿棚架。迎面是一排老屋,靠門首左側有一間廚房,大門通向正屋的小路兩側種有白菜、蘿蔔、小蔥、南瓜、香菜等,大約有十幾種。穿過正房旁邊過道來到後院,則是一片段預告園,栽種有月季、牡丹、芍藥、菊花,還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花卉。想到都市人現在吃的全是農藥浸染的蔬菜和激素催生的豬牛雞魚,不禁心生羨慕。主人的正屋有七間房,外有走廊相連,中間是客廳,左邊有兩間臥室、一間書房,右邊有一間臥室、一間客房,還有一間倉庫,屋子裡電視、沙發和家具一應俱全,每個屋子都收拾得乾淨利落,書房裡接進了電腦寬頻,看得出女主人是個賢惠能幹的媳婦。廚房也很乾淨明亮,婆婆在灶前忙碌著做午飯,見有客人來,笑呵呵地打著招呼,一隻大黃狗在前院一角警惕地望著我這位不速之客。
女主人告訴我們,她和丈夫曾是同學,娘家就在你下鄉鍛鍊的三岔鎮。前些年他們夫妻二人也曾南下廣東闖蕩,又西進新疆,在好幾家公司打過工。後來孩子大了,要上學,她就回家照料公婆和一雙兒女。在外打工雖然收入高一點,但要受人的氣,也很辛苦。現在鳳縣是全省著名的旅遊縣,打算讓丈夫回家,在鳳嶺上開個農家樂,接待重走古棧道的八方遊客。看著這一家人殷實而不簡陋的生活,我無限感慨,就像錢鍾書先生在《圍城》里說的,城裡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進來。進去的人不想出來,出來的人不想進去,但在進進出出多年之後,驀然回首,這種房前種菜、屋後栽花的生活才是真正想要的生活。我對女主人說,你給我留一間客房,以後每年夏天,我到你家來住。女主人笑答:“沒有問題啊,歡迎你來。只要你能習慣山裡的寂寞”。是啊,在車水馬龍的都市,習慣了繁華與熱鬧,我能守得住寂寞,耐得了大山裡的生活嗎?我真要問問自己….
我也注意到,秦嶺山里像這家人一樣殷實的人家畢竟有限,在偏僻的山坳里,還有很多搖搖欲墜的破敗土屋,人們生活拮据,穿著陳舊,精神萎靡,就像魯迅先生筆下的“閏土”一樣,讓人頓生震撼,心生憐憫。鄭板橋詩云“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我多么希望當地政府幫他們從赤貧狀態下解救出來,和我們一樣過著體面而有尊嚴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