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買票的時候,哥哥說:“十一以後再走吧。”在學校的時候,他一周要打好幾個電話,我知道家裡現在看我,如登樓觀浪里的浮萍,心中更是愧疚。過去幾年在極端的衝動和奇異的自尊驅使之下做出的種種荒唐舉動,生活都回擊了過來。大概人生的旅途中,唯有越過一大片貧瘠險惡的荒野,才能跨入活生生的現實世界。
無所事事的時候,河灘成了最熟悉的地方。年輕人的煩惱總是既抽象也格外的多,只有河灘才有胸襟載得動這許多廉價的愁,雖然如此,我能回憶到的快樂時光,也大部分發生在這裡:那年的正月十五,我在這裡折了兩根樹枝做燈籠的拎手;那年冬天我和某人在石凳上喝了四瓶啤酒,把瓶子掛在了樹上;那天清晨我望著東流的河水,興奮地想了好多美麗的詩句;今天下午我和某人撿了落葉玩勾筋,結果大獲全勝。
有時這裡人很多,但是你的快樂和孤獨,都被淹沒在滔滔不絕的水聲和岸邊人群的熱鬧中,所以無論是快樂,還是孤獨,都是安全而不用擔心被恥笑的;有時這裡人很少,例如今天下午。但這份冷清倒像是天地慷慨地把整條河、整座橋、整個黃昏都送給了你。當然,我也把自己的整個青春都完完整整送給了這裡,包括很多次拙劣的笑話和一次吞吞吐吐的表白,以及數不清的自私、虛偽、奸詐和小心眼:第一次約會,緊張忐忑地塗了睫毛膏,結果哭花了眼;第一次靠著男生的肩膀,激動得一不小心睡著了;第一次吵架,假裝拂袖而去,趴在橋上目不轉睛盯著河裡的倒影,希望來的人是他;第一次想像到生活的壓力,因為恐懼而發獃,坐在草坪上胡思亂想到夕陽斜掛晚霞亂渡;有些第一次,以後還會有;有些第一次,大概再不會有第二次了。
毛姆的《人性的枷鎖》是我這兩年來唯一用心讀過的一本書,書中說,所謂“青春多幸福”,不過是青春已逝的人們的一種幻覺;只有年輕人知道自己是不幸的,因為他們充滿了不切實際的幻想。我大概也曾有過太多幻想,都綄在了河岸的柳絲里,拋在了扶疏的花影間。而今在這渺渺鐘聲出遠方、依依林影萬鴉藏的落日時分,卻仿佛突然了悟了陳寅恪當年 “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的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