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父親出門時,幾乎看不清楚任何東西,夜幕吞噬了一切。
父親的機車前燈很暗淡。我說:“爹,等那么黑看得清楚嗎?”爹笑笑:“能看清楚!”他平時的話極少,這一次能說上幾個字,或許也是我關心他的緣故吧。
冰涼的風從巷口吹來,陣陣的寒意如刺般扎著胸口。父親永遠都是這樣,像梭子一般行在風波里。父親走過的是歲月,踏出的卻是質樸但卻溫馨的父愛。
父親遠去的背影,勾起了我的回憶。
那是約摸六七歲的時候,記憶也是從那時開始塗畫的。
父親工作的煤礦在四五十里開外的鄰縣。由於路途遠,父親每次回家都要間隔一個月左右的時間。
那天天色很好,風和日曆的。父親決定帶我去他那個礦上玩。
我是興奮的,因為我從來都沒有去過那裡,心裡是憧憬的。
路程開始了。可能是擔心坐在后座的我萬一睡著,會從車上跌落,父親總是不停地喊著我的名字。路邊的風景很美,若是恰巧正在欣賞的著迷的時候,父親對我說話我是聽不見的。父親每每回過頭來,看一看我的安慰。我說:“爹,真好啊,將來你還帶我來。”
父親不說話了。他注視著遠方,小心翼翼地騎著車子。我大抵是不明白父親的心思的,總是泛著嘀咕:爹難道不想帶我來那個煤礦玩兒嗎?
一個半小時的路程終於結束了,父親氣喘吁吁得支起車子,將我輕輕地抱下來。他粗喘著氣,很累的樣子。
我隨著他,來到一間很陰暗的小屋子,周邊的環境極差,狹小的屋子裡竟然擺放著大大小小的十二張床鋪。父親異樣的眼神望著我,說:瑞子,今晚就睡這兒了。“睡這兒?這哪是人睡的地方呢!”父親只是無奈地撫摸著我的頭,說:“乖,聽話!”
我果然聽了父親的話,可是蚊子不聽我的話,小小的我真的以為蚊子生下來就是給我作對的,尤其是這個地方的蚊子。
過了好大會兒,我暈乎著了。
睜開眼的時候,父親已經躺在我的身邊,而且睡得很熟,我不想驚動他,父親應該是累的。轉過臉去對著牆壁,這一轉,嚇壞我——借著微弱的燈光瞥見牆上張貼著一頁報紙,紙上有一個廣告,廣告上是一個女人,這個女子的眼珠大得很也突出得很。
我當時害怕極了,但又不願驚動父親,於是,乾脆把畫面上的那個女子的眼珠子給扣下來了。第二日,一屋子的人都在笑,我問父親,他們笑什麼,父親說:“你把別人的眼睛都扣掉了!”我嘟嚕著小嘴兒,心裡在想:誰讓你們不粉刷好牆壁,胡亂地貼了一份報紙就行了呢!
父親又下班了,他要帶我去洗澡。來到水池,人可真壯觀。有百十來號人都圍攏在一個不大的池子裡泡澡。我靦腆地下了水,父親看著我,笑了,“習慣就好了。”
那個假日,只有一個體會,生活在那裡,憋屈得驚人。
兩年之後的一天,是父親的生日。
母親跑到供銷社買了半斤肉和一斤韭菜。今天就要吃餃子了,我和弟弟樂開了花。平日裡是吃不到餃子的,我們都很期盼這隻屬於過年過節才會有的盛宴。
我正在摘韭菜,母親緩步走過來,手裡拿著一個牌子,牌子上黑乎乎的,塑膠皮包裹著,頂端穿著一根藍繩。“瑞子,看看這上面寫得什麼。母親是個文盲,除了簡單的一十百千萬這樣的字認得之外,其他字和母親形同陌路,誰都不認識誰。
我接過來,仔細地辨認著牌子上的字。便說:“娘,是瓦斯員,再往下是爹的名字。”正在我為自己識字多而沾沾自喜的時候,母親陷入了沉思,一抹深沉的愁緒籠罩在她的面頰。母親嘆了口氣,沒有一點喜色。
“娘,你怎么了?什麼是‘瓦斯員’?”母親沉默了一會兒,語重心長地問我:“瑞子,你要努力學習,記住,孩子,你一定要努力學習!”我只管頻頻地點頭,並不理解母親的意思。我只是很憎惡“瓦斯”這兩個字,是它們讓母親不高興了。
第二日,過了父親的生日,母親和父親吵了起來,天昏地暗的。在他們吵架的內容里總是提及“瓦斯、瓦斯”。多半還是“瓦斯”的緣故。
我很清晰地記得母親呵斥的一句話:幹嗎非乾瓦斯員,那有多危險。這個家可怎么過,怎么過!
以後果然不再聽母親提到有關父親和瓦斯的任何事。那個時候,我很困惑,有什麼大不了,非得吵架!
我依然怵怕和憤恨“瓦斯”那兩個字!
高二那年的某一天,我決定輟學了。我賴在家裡就是不想著去學校。
平時極少吸菸的父親滑動打火機,點燃一隻香菸,蹲在門口。透過被淚水覆蓋的雙眼,我望著父親。他笨拙地夾起煙,嘬一口,煙竟嗆得他咳嗽起來,他費力地咳著,仿佛想把滿心的怨氣都咳出來。一會兒恢復了平靜,父親就又嘬了起來。
父親把煙死死地按滅在地面,迅速地站起來,走向我,拉住我,向外拽。
“走,跟我去上學,走,走!”父親愣是拖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大小伙子百米之遠。
我用另一隻胳膊緊緊地拽住側房的門,我哭著,喊著,嚷著,像殺豬一般地吼著,就是不遂他的願。
父親著了急,鬆開我,徑直小跑到火爐旁,抄起一個夾火鉗子,又奔我而來。他狠狠地朝我的背上敲打著。那是鐵的,我哭得愈發痛了。
父親莫不是心軟了,他急得跺著腳。他終於停止了暴打我,他朝自己的腿上重重地擊打了一下。我不知怎么的就傻了,杵在那個地方,愣了一個小會兒。
父親終於不再逼迫我了,他扭身回到自己屋裡。
後來,不等吃午飯,我騎著帶大梁的腳踏車重新回到了學校。
去年春節,祖父一病不起。
父親下班回來,顧不得休息,守候在祖父身邊,後來索性推掉了隊長的職責,請了長假,專意伺候祖父。
他總是呆呆地望著祖父,神思黯然。
也許他想起他上學的日子裡,他總是繞過村子去上學,他不想讓別人指指點點他是一個瘋子的孩子。他總是愁眉苦臉地,踏踏實實地學習。也許,他想起,瘋娘死後,祖父老實巴交人。里里外外全靠父親一個人張羅。成績優異的他高三那年由於家境的原因被迫輟學了。也許,他想起迎娶母親那年到鄰家借東西,東挪西湊地完了婚,第二日便將借來的沙發,桌椅,枕巾悉數還了鄰家。也許他想起自己去煤礦上班以後,母親守著兩個孩子,守著偏逢連陰雨的漏屋的窘境。一貧如洗的家讓他如此牽掛。
很多的也許隨著父親眼淚滾落下來。祖父左手攥著父親,右手攥著母親,不肯放鬆。幾分鐘後,他失去了意識和直覺。父親噙著淚,料理後事。
喪葬的那天晚上要去村子的背面燒紙馬車,我是長子,於是我和父親兩個人來到寂靜的林間小路。我們尋了一個乾淨的地方蹲下來。
馬車點燃了,火紅的光照亮了祖父遠去的方向。一滴晶瑩的淚珠閃耀在父親的眼眶,繼而迅速地滴落。落在火苗里,頃刻間,不見了。
在父親用木棍翻火的瞬間,在火光的映照下,我又望見了父親的那雙手,枯瘦的,布滿紋壑的手背,紋壑間填滿了一道道的黑色。
陡然間,我鼻子酸極了,我哽咽了。
父親老了。
父親的背影越來越小,漸漸地,凝成一個點兒,漸漸地,又消失不見了。但幸福的暖流卻徜徉在我的心裡。
我愛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