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來草自青

春風在大地上輕柔漫過,拂過一片黯然寂靜的枯黃,在尾裙下舞動一片萌生的新綠。一切偉大的生命都融入了這一片讓人興奮的寧靜,寧靜在此時讓所有心在瞬間激起共鳴,勝過任何激情的喧囂。自然在無意中將所有期盼都化作無邊的碧草。

一陣緩慢的馬蹄聲在草原上輕輕邁開,帶著鎧甲發出的擦擦之聲,給這一片初春渲染一股寒意。一個偉岸的輪廓傲然屹立於草原灰色的盡頭,襯著暗淡的朝陽,在一末春光中照出一眼炫目的滄桑。朝陽在天際點點攀援,一片如紗的光華悄然在青色的濤浪中降下,拍打出一道又一道翠綠的浪花,醞釀了一夜的淚水在艷陽下映出點點金光。這一望生機的草原在他眼中再一次留下深深的震撼。冰涼的盔甲在光明中已掩蓋不了他雙鬢斑白的年輪,眉間的溝壑在霞光下顫動著不甘與無奈。

忽然,伴著一聲響徹雲空的鷹嘯,一道矯健的黑影在他頭頂上掠過。淡忘已久的豪氣使他按捺不住跳動的雄心,他緊握長弓,但衰老的臂膀已無力使他再創輝煌,他仰天嘆息。曾經,他流落荒漠,逃難他鄉。母親的關愛使他從孤獨的迷失中站立,長生天的鼓舞使他在雷雨的恐嚇中無畏艱險。草原上的牧民都迷信自然的力量,他們懼怕雷電,無知的遊民常常把這種單純的自然現象視為長生天的憤恕,紛紛跪地請求寬恕。而在雷電中,他卻敢縱馬馳騁,因為他堅信在雷電下,他根本無處可藏。他與磨難共生,因而他以為自己在世上無所畏懼。可歲月過後他才發現,在自己的目光中漸漸流出一種莫名的恐懼。曾經,他彎弓射鵰,手刃仇敵奪回屬於自己的蘇魯錠長矛。時間讓他成就了在這分裂的土地上的輝煌,在這片藍天下將他不朽的傳奇深深銘刻。而在光陰過後,他才發現,在他的目光中,曾經的鋒芒過後留下的只是殘餘的慈祥,唯一不變的還是那柄伴偌他崢嶸風雨黃沙的蘇魯錠。

那柄不老的蘇魯錠記錄著他的承諾,一個對草原民族莊嚴的承諾。曾經,他縱馬長嘶,他手中揮舞著蘇魯錠,發誓要將馬背上的家園開拓。於是,他橫征萬里,來到他們曾經以為的世界盡頭。可是萬里的服過後,傳來的卻是一陣又一陣萬里而來的噩耗。長孫在沙場上馬革裹屍,母親病逝千里之隔的草原故鄉,八年西徵才換得凱鏇歸故,又傳來長子長眠於萬里之外的異國他鄉。在重多死亡過後,他也深感死神的臨近,然而他壯心不已。他漸漸懷疑,難道長生天開始拋棄他了嗎?

與其說他的恐懼是害怕自己生命的終結,不如說他是不忍心放下這片遼闊美麗的土地,他對這片土地有著難以割捨的感情。他擔心在沒有他的時間裡,這片草原會再次成為了無生機的荒漠。時間可以成就他的偉業,也可以消磨他的印跡,最後在一片蒼白的寂靜中蕩然無存。他不甘,然而他無奈。此時,他才驚奇地發現自己這個世界的征服者也只是一個時間的被征服者。曾經,他可以坐視十萬人的大屠殺,看著無數人流下無助的眼淚而滿懷自豪。而今,當年的豪氣卻壓抑不住這滿腔悲壯,因為在生命面前他也是一個弱者,主宰別人生命的人終究無力主宰自己的命運。

忽而,又一陣微風拂過草原,掠起翠草下的絲絲枯黃,飽含著透明的珍珠,在明朗的日光下泛動燦爛的淚花。這一幕讓他再一次震撼,他驚嘆在這片枯黃下竟也會伸出如此多生命的臂膀。是什麼讓它如此堅強?

對,是時間,時間總會讓冬天的期盼悄悄到來。春風從來不會刻意裝點枯萎的大地,卻總能在恰當的時候在這片蒼茫中播開一片生氣。在時間中,生與死便成為了兩種存在的狀態,在死亡中醞釀,在生命中綻放。如同他的生命,在終結過後化作一段英魂融入這片祥和的草原。或許有一天,人們不再會記得成吉思汗那個曾經撼天動地的英名。或許有一天,這片土地會再一次破碎,荒蕪,到處充斥著苦難者的吶喊。但終有一天,人們會再次看到,又一位英雄揮舞著蘇魯錠,從草原上飛馳而過,給這片荒漠送來一陣春風,再續他那古老的傳說。在那疾如輕風的背影后,看到的不正是他嗎?然而,那又是他嗎?而在這傳說過後,唯一不變的還是那柄不老的蘇魯錠長矛。

他手執蘇魯錠,用最後一點力氣將它緊緊插在這片豐潤的草原。這莊嚴的蘇魯錠曾經標榜著他的光榮與力量,現在屬於這片遼闊的土地。他帶著平靜的微笑離開他所留戀的草原,那微笑著的面龐不再像一個汗王,而更像一個淳樸的牧民。生命在最後的時間裡都會洗滌所有浮華的色彩,如雪白的冬季,一切歸於簡單,流露出本真的顏色。他知道他的故事已經走向尾聲,他正在走近自己生命的冬天,一切將化作無期的寧靜,但他相信:春來草自青。

夜幕漸漸遮蓋所有的色彩。那一夜,一位英雄結束了他一生的傳奇。那一夜,蘇魯錠矗立於寧靜的草原上靜靜等待。那一夜,一個民族步入一個燦爛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