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眼睛

母親曾告訴我:“血統純正的漢人,都有一雙黑色的眼睛。”而我就是其中之一。師父也告訴我:“看著你出生長大,你的眸子永遠那么清亮!”

眼睛,曾是親友們稱讚我的依憑,也曾是我,這個名義上的漢人,所引以為傲的資本。——是的,我有一雙黑色的眼睛,它們那么烏黑,那么深邃,像兩潭清清涼涼的泉水。

4歲那年,母親離開了我。長大一點兒了,我去道觀拜了師。師父教我演奏樂器,二胡、琵琶。師父操練得得心應手,這讓我在心中堅定了一個信念:

黑色的眼睛裡要有樂符的精靈在跳動!

從此,我便著力追求音樂,尤其是道場上的——我管它叫“聖樂”。我對它痴迷,甚至願意相信聖樂之下的眾生都是清白的。

那一年我12歲。

年歲越大,我越不願局限在道教音樂里,因為隨著歲月的流逝我逐漸看到光鮮外表之下不安的人心。師父說音樂的魂在民間藝人的吟唱聲中,所謂的“聖樂”只是人們安撫良心從而更加肆意妄為的幌子,我信了。於是18歲那年我徹底睜開了宗教的枷鎖,我那黑色的眼睛裡藏匿著的一頭雄獅在無垠的草原上雄踞一方,一聲咆哮,方圓百里的生物皆兩股戰戰,俯首稱臣。——那時,沒人懷疑我的音樂才能,我就是為鄉民們傳頌的奇才!

音樂應該是自由的。我想。於是我竭力追求著。

我那黑色的眼睛裡充盈著自由與希望,樂符的精靈在其間翩翩起舞,我的世界因此春暖花開,生機盎然。

後來,師父去世了,我傷心欲絕。不僅哀悼這位教我學藝的恩師,更痛恨這個在彌留之際乞求我喚他一聲“父親”的人。原來他狠心辜負母親之後又處心積慮地瞞了我那么久,竟是要維護他那少的可憐的仙風道骨的道長的面子!二十二年來,我窺見了那么多華而不實的人,卻偏偏忽略了他!

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我心裡的天就塌了。

再後來,受人唆使,我放棄了曾經摯愛的音樂,扔下了曾經愛不釋手的樂籍,開始追求那些曾經被我棄之如敝屣的浮華。或許是對雙親的無法釋懷要藉此發泄內心的苦悶,亦或許是我本身就不具有堅定的意志,總之,我蹉跎了十多年的光陰,入不敷出,一事無成。那些日子,我那黑色的眼睛裡填塞滿了骯髒的景象,天地之間渺渺茫茫,我仿佛在做夢。

那真是在做夢!一個地地道道的噩夢!夢中的世界陰森可怕,像黑暗又深不見底的阿鼻地獄,地獄裡的鬼火熏瞎了我的雙眼。我真的不敢相信我已做了十多年的夢魘——一覺醒來,我的世界一片灰暗——不,是黑暗!我依稀能聽見鬼怪恫嚇與冷笑,鬼火刺鼻的澀味仍瀰漫在空中。

呀!我從此墮入黑暗的深淵!那一年我34歲,我的世界變得同我的眼睛一樣黑!

曾經汩汩的流泉,今朝卻成一潭死水,我的心差一點兒也死了。

有一天我摸索著撥動了一根琴弦,它的聲音悽慘如啼血子規。我輕輕地拉響了這把閒置已久的二胡,許是怨恨我將它與它的同伴棄置十多載,它一點也不想配合我,聲音空前的艱澀喑啞。

那一刻,我才感到莫名的後悔,淚水無聲地墜落在琴板上,我才真正地明白杜牧感嘆“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的背後有多么沉重的血淚。

大夢初覺,一點悠悠的琴音將我從夢魘中解脫出來。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些真摯的音樂才是我心頭不可割捨的一部分,它們早已刻入了我的骨肉,融進了我的靈魂。

我要活下去!我該活著!

為了我追求的音樂之魂!

從此,無錫城的街頭多了一個負琴賣唱的瞎子——那就是我。我用兩塊黝黑的玻璃將我的眼睛與外人的鄙夷、不解、憐惜隔絕開來,日日夜夜,走街串巷,吟唱著血淚交織的歌謠,執著地尋找著遺失在民間的音樂之魂。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

某個寂寂的夜晚,我坐在庭前,聽見路上有詠月之音,我知道晴天上又懸著月兒了。夜越發深了,四下也寂然無語。驀地憶起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往,我可憐自己再也不能見天日,旁人嬉笑怒罵的神態在我的腦中清晰起來,幻化成鬼怪,詭異地冷笑著,我似乎又回到了那個可怕的地獄!我的心頭布滿迷霧,陰雲不散,惶恐之中我甚至失去了撥雲開霧的信心,更不敢相信烏雲背後真的有霞光。

突然想起了母親的話:“你是一個血統純正的漢人!”是呵!漢人的生命只有在山窮水盡時才有可能柳暗花明。我既然已許下追求音樂之魂的誓言,怎能半途而廢,失信於己呢?——於是我拚命地拉著二胡,試圖從中求得些許安慰的力量。

不知過了多久,我逐漸平靜下來,執著於一念,任憑流泉明珠逝,梧桐新月缺。我心有千結,便使樂符引線,將這一腔悲歡離合以流風彩雲、明月清泉作經緯,織成一張絕美的織錦。——我知道我該好好地活著……

一曲終了,我發現我早已淚流滿面,心頭卻不喜不悲。

鄰人聞聲叩門:阿炳,是你嗎?

是我,我在這裡。我勉強拭去淚水,手扶二胡,破顏一笑。我沒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