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漫漫兮

昔日,屈子於滸而言:“路漫漫其修遠兮!”是以喟嘆行途遠。是子也,行路漫漫而尋在水之伊人;而或行路漫漫以謀社稷之惠;抑覓知交而同偕于山林聊踐自然之志。路漫漫,欲獨行車則疾其道,雷霆乍驚,轆轆遠聽;有與行車則擬黔婁,裁冰剪雪,篩風弄月以之綿長。疾者臨淵獨立;遠者與子並行,此為疾者,此為遠者。

每覽昔人,常覓之於《史記》。想嬴政之前,諸侯林立。故晉政之盟,秦楚為好。既聯而各出其言,各行其是,雖各自以為弱,蓋其訴役不足,而非人心背之。而後始皇孤身而專天下,大刀闊斧以為度量衡之大統,其疾非昔可比。然獨夫之驕固,一意之專決,三世而覆滅,蓋獨而疾,疾以近者。屈原一己之力妄逆楚之亂,其無莫若秦之殤乎?項羽之悲,以其三月坐斷而自刎於江猶是也。匹夫之力雖專而疾,然亦可偏,偏則迷途無得反,豈淑丘焉止可乎?只嘆李贄之孤,所以《焚書》,亦致之亡。

所以劉備之時,臥龍遠而韜,孤而負任於白帝,疾且近。子獨俠於道,若列於之御也,然雖無負,力惟至此。所以瀟湘一嘆“孤標傲世偕誰隱”,範文正“微斯人,吾誰與歸”。陶潛尚可作“僮僕歡迎”之樂,更那堪蘇大才子與杭州之民同心同力,竟至徵召去謫之日?人生在世,往往識得秋風面,發“滿懷幽恨,數點寒燈,幾聲孤雁”之語,以其孤苦,特為尤甚。故工部一言“涼風起天末”以贈太白,秋猶為暖;“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而作偕歸之感。故罹國難而未霜,多病而念念不曾隨秋雁遠。其皆出於此乎?

人本過客,識得幾度大夢。曹公之幸,紅巾翠袖脂硯為伴,則歷十載批閱《紅樓夢》,雖風霜而未凋,其為實遠也。過客或瞻寶黛為伴,“你證我證”,心意共同,故面秋風,悲明月,縱風塵橫行於世,猶可為二人清淨天地。八大山人之癲,莫不為乏知己,竟令青藤與伴?塵世無安。癲者觳觫,唯知交為伴,作終軍之志,縱竄梁鴻于海曲,屈賈誼於長沙,亦處貪泉覺爽,醉翁亭一寢,則酣然自足,再無窮途慟哭之想,伴而寧心,寧靜以終致遠。

此為遠者,亦留名者。每聞陳子昂獨登台,雖以峭正骨疾而卒志,心為之死。又追太白延其壽于山野,無黼黻葳蕤生光,然清風明月之伴,汪倫之情,其漸行漸遠,而觸“詩仙”之名。屈蘇軾於黃州,若無“小軒窗,正梳妝”之妻,以何擬東坡之樂?若無佛印,黃庭堅之伴,其有興添“胭脂老”佳句?然賢非太白,屈原非蘇子。其出世久矣,挺挺不妄與人交,唯菊為之友,何為伴。故疾而行之為尚近,或付於瀇瀁汨羅,或憾於年華未逝,無常已到。其疾之壯,泫然奪目,以為雲蒸霞蔚;其遠之伴,相濡以沫,以為漸行千里。疾者疾其孤而挈;遠者遠其偕而居。浩浩乎如路之疾,漫漫乎似路之遠。

有子青衿而來,負手將行焉。吾問之曰:“汝其疾者?其遠者?”子鼓瑟而歌,路漫漫兮,路漫漫兮,吾其行也。山迢迢兮水長,照明月兮軒窗。軒窗之未啟兮路遠,路漫漫兮莽莽大荒。吾其行兮,吾其行兮,天一方。憂心烈烈而疾兮,有佳隨兮至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