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花飄香

清明時節,春雨初霽,霧瘴還在栗樹林間悄悄地徘徊。隨著花香,伴著晨鐘,我又來到了這片土地。陡然間,一種難以詮釋的情感湧上心頭,叫人有跪下的衝動。

栗樹林下,全村的人都來到一座墳前,虔誠地悼念著一位老人。他是名人?或是偉人?不,他只是燕山腳下的一個農民(我的爺爺)。剛綻出芽苞的栗樹枝在墳頭低垂著,仿佛在向世人訴說著這個真實的故事。

那是段艱苦的歲月。這片荒涼土地上的人們滿腹苦楚,卻沒有人願意勞動。而爺爺自己餓著肚子,依然握著鎬頭,躬著背,默默開墾著希望的荒野。

每當萬家燈火時才回到家中,迎來的卻是奶奶聲聲抱怨。為了湊足買樹苗的錢,他們時常爭吵到深夜。無奈中,他只好去遠方親戚家借。不幸的是,由於過度勞累,爺爺被卡車颳倒了。

傍晚時分,他孤獨地拖著長長的影子,從醫院回到家中,心中像壓了一塊沉重的石頭。可他們的爭吵似乎更激烈了……

夜籠罩著一片憂鬱的氣氛,爺爺銜著菸袋坐在門檻上,一個勁地抽了起來。時明時暗的光亮照著他溝壑般的皺紋,一股股青煙升起,那削瘦的臉愈發蒼老。

雞鳴時分,爺爺背上鐵鍋,扛著鎬頭,住進了深山。一切怨言、嘲諷都消失在這萬籟俱靜的境界之中。

深山裡,喬木叢生,野花星星點點地灑落在山腳,陣陣微風夾雜著野草的腥味,地上的陳枝腐葉像一張找不到邊緣的地毯,一群墨點般的麻雀在上面跳動著。聽到的只有鳥與花草的細語,風與枝葉的對話。偶爾也會竄出一隻野兔。

天剛擦亮,遠處的群山還是一片模糊的輪廓,露珠還依偎在花朵中。此時爺爺小屋上的裊裊炊煙,早已從樹林縫隙中緩緩升起。接著,便是鎬頭親吻大地的聲響“噠噠……”迴響於峰巒壑澗,韻長音遠,穿透了這如玉般清冷的世界。令雲戀霧歇,百鳥和鳴。給原本沉寂的深林注入了新的力量,仿佛寂靜的世界掀開了一個缺口。

夜深了,明鏡般的月懸在天空,把水的清輝靜靜地傾瀉在大地上,林山升起一層薄薄的煙霧。春風帶著夜的清香輕柔地拂過爺爺雪白的發梢。他不禁打了個寒戰,接著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越咳越烈,咳得漲紅了臉。油燈快盡了,漸漸暗淡下去,,終於被朦朧的夜色掐滅,再也看不見了。

秋風讓周遭的濃綠消失得無聲無息,只有爺爺還在握著鎬頭,“噠噠……”的聲響,只有在一連串的咳嗽中才間歇一會。

雪花悄悄飄落,掩埋了地上的落葉。山間的枯黃漸漸消失得無影無蹤,連綿的山脈白雪皚皚,山更沉寂了。夜晚,風與黑暗為虎作倀,樹影就像面目猙獰的魔鬼,笑著向小屋逼近。在小屋裡,冷氣水一樣浸透著他的身子。他坐在火盆前,那長滿凍瘡的手捏著針,在縫補一隻鞋,顯得十分專注。炭火漸漸暗了下來,風像一張鋒利的刀片,側著身子從窗縫擠進。爺爺用被子裹得嚴嚴實實蜷縮著,依然哆嗦得厲害。只覺得呼吸不暢,喉嚨抽緊,咳得讓人揪心,連窗紙上的雪花都在偷偷地落淚。這時他趕忙顫顫巍巍地從枕下翻出一包藥,放在嘴裡。夜竟是如此漫長……

時節推移,漸漸由冬轉春。這片荒涼的世界也充滿了勃勃生機,山坡上的小樹已綠葉蔥蘢,濃茵遍地。此刻爺爺笑了,笑得如此甜美。

天有不測風雲,正當栗樹苗茁壯成長之際,大旱降臨了。它們或枯或死或奄奄一息,仿佛嬰兒在搖籃里扭動,哭喊。這對爺爺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他跪在山崖邊,帶血的雙手按在地上,苦苦地向上蒼祈求。上天似乎並不知道這些,湛藍的天空依然沒有一絲雲彩,太陽依舊炙烤著。爺爺只好拿起扁擔,到幾里外去挑水。

天地像一個大蒸籠,這個年過花甲的老人,穿著濕漉漉的衣裳,走在了崎嶇的山路上。懸崖峭壁,他有些遲疑,有些畏懼,但想到那滿山的栗花,又繼續邁開了沉重的步子。不知翻過了幾座山,越過了幾道嶺。每一次都在和死神擦肩而過。

栗樹苗就像吮吸母親的乳汁一樣,那般甜美,又開始慢慢生長了。這時爺爺的眉頭微微舒展開來,而哮喘越來越厲害,臉色愈發蒼白。

寒來暑往,四季輪迴。而那“噠噠……”的聲音和越發響亮的咳嗽聲卻從來沒有間斷過。當爺爺聽到北國燕子的第一聲呢喃,冬眠蟄蟲打了第一個哈欠。他激動地展開了慘白的笑容。一天,我穿過幽深的山林來到這曠古未有之境。眼前一片開闊,蔥綠的栗樹掛滿了團團栗花,那花雖不如桃李般嬌艷俏麗。卻美得不羈,美得震撼,美得讓人心碎。

沿著長長的田埂,我走進了爺爺陰冷的小屋。頓時,不禁打了個寒噤。鍋里發霉的餅還有餘溫,窗台上曬著早已返潮的止痛藥。我無意間在蓆子下發現本舊書,胡亂地翻閱著。突然,一張發黃的“診斷書”落在地上。年幼的我還以為這是爺爺的老毛病。卻不知……

栗花開滿了整個視野,天空一片孤獨的雲,像是被風颳的東撞西碰的落葉。逶迤的高山被柔和的夕陽照出清晰的輪廓。爺爺坐在山坡上,仿佛一尊風剝雨蝕的雕塑,望著天邊的落日,笑著,笑的那么單純、美好。

我依偎在爺爺懷裡好奇地問:“山的那邊是什麼?”“是天堂。人的一輩子就像這束栗花,雖然現在很美,不久卻要化作泥土。如果能在凋落前,綻放自己的美麗,為世間增添一縷清香,也就無悔了。”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卻是那么擲地有聲。

當人們還沉浸在栗花香中,噩耗傳來:爺爺病倒了。

他躺在火炕上,拿出了那張褶褶巴巴的“診斷書”,當人們看到“肺癌”二字時,才明白:在那次車禍中,他就知道自己得了這病,他沒有住院治療,卻走進了深山。堅持著,等待著,終於栗花開了。

藥液一滴一滴注入爺爺瘦弱的身體,撫摸著那滿是老繭和傷痕的手,看著他滿是期待深陷的眼睛,我的心在滴血。這時他臉上又露出了笑容,還是那般純潔,那樣美好,就像串串栗花。

鄉親們也聞訊趕來。彌留之際,他顫顫的嘴唇微微張開“鄉親們,咱們要種樹,才能造福子孫,才……”眼角掛著一滴淚,閃爍著,滿含牽掛與不捨。這一刻,呼啦一下,周圍的人都跪下了。

在那血色的黃昏,在那栗花飄香的季節,爺爺馱著深深的倦意,像長途跋涉的旅人,帶著斑駁的傷痕,扛著鎬頭走向了另一個世界。

空蕩蕩的田野,再也聽不到“噠噠……”的聲響和那沉重的咳聲了。雲也落淚,山也沉然,樹也無語,鳥也哀悼,花更悲傷。人啊!理智的人啊!你為何就這樣匆匆離去。

在爺爺的感召下,鄉親們開始了種樹。一時間,寧靜的小村沸騰起來。歲月老人帶走了無法挽留的一切,卻給人們留下了永不褪色的記憶。

如今,京東板栗享譽全國,曾經的小村空氣中瀰漫著撲鼻的花香。湛藍的天空下不再是裸露的沙石,而是栗樹的海洋,栗花的世界。群群蜜蜂在忙碌,對對蝴蝶在飄舞。座座高樓聳立在山間,平坦的公路,早已沿著爺爺的足跡通向深山。汽車飛快而平穩地閃現於崇山峻岭之中,車流人流熙熙攘攘,卻井然有序。

每年清明,在那青山環抱,栗樹覆蓋的地方,鮮花簇擁著爺爺的墳,人們默默地悼念著。穿梭的汽車不再鳴笛,緩緩駛過,匆匆忙忙的過客放慢了腳步,久久凝望。

每當栗樹開花時,我都要回到家鄉。徜徉在栗樹林間,去撫摸那粗糙的樹幹,仿佛感覺到了爺爺的脈搏。傾聽一束束栗花飄落的聲音,仿佛那“噠噠……”的聲響,又縈繞在耳畔。花香越來越濃,香得讓人心醉。一切還是那樣親切……

我想如果天堂有夏季的話,爺爺也能聞到這栗花的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