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作尋常床簀死

有這樣一則故事。一個農民同一位準備遠航的水手交談。農民問:“你父親是怎么死的?”“出海捕魚,遇著了風暴,死在海上。”“你祖父呢?”“也死在海上。”“那么,你還去航海,就不怕死在海上嗎?”水手問:“你的父親死在哪裡?”“死在床上。”“你的祖父呢?”“也死在床上。”“那么,你每天都睡在床上,就不怕死在床上嗎?”

值此炎炎夏日,讀罷這個故事,我想它所揭示於我們的竟是這樣一個殘酷無情的現實:我們當中的許多人不正是以一種閒適愜意的姿勢,陶醉在某種柔和綿軟的溫柔富貴鄉里,讓生命靜悄悄地流逝?水手那孤傲而冷峻的一問,恰似一聲霹靂,會讓許多疲軟的生命怦然心動,悵然若失!

魚游淺底,鷹擊長空;飛蛾撲燈火,彩蝶臥花叢。農夫粗茶淡飯,大款花天酒地。屈原行吟澤畔,楚王作樂鳳池。劉邦國葬漢陵,項羽自刎江邊。會當擊水三千里,好想再活五百年。滾滾長江水,檣櫓灰飛滅,一轉眼,帝王將相與販夫走卒一同走向他們必然的歸宿——海上也好,床上也罷,住上茅屋與華堂,走上沙場與刑場,不管你選擇一種什麼樣的活法,不管你選定一條什麼樣的道路,到了落幕,都只是一種悲劇性的結束。

然而,生命的質量不在結果只在過程。不能因為墳塋累累,荒草萋萋,就因此而抑制自己的生命,拋棄自己的理想。望南山的歡娛,走西口的牽掛,放手北上的雄風,掉頭東去的豪邁,應該在我們生命的日程里交錯進行。殊途同歸的人生並不抹殺其中的功過得失、善惡忠奸。雁飛過,影子留下來;人老了,聲名亮起來。開花的月季引起我們駐足而觀,過冬的蒼松激發我們舉手禮讚——輝煌過的生命神采奕奕,折戟沉沙自會有後人磨洗。李白、杜甫住過的地方叫文物古蹟,毛澤東、劉少奇誕生的故里稱歷史勝地,我們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又叫什麼?

寄身於天地之間,是要有點非凡業績驚人舉措的。卓爾不群的泰山睥睨群丘,汪洋恣肆的長江嘯傲百川;倚劍長城的秦皇漢武,彎弓射鵰的成吉思汗,都在史冊的某一頁上雄視千秋。我們呢?我們真是慚愧,原本一樣的生命被自己慣養得不堪一擊!名利場上人頭攢動,歌舞廳中摩肩接踵;推杯換盞其樂融融,砌牆碼磚你吃我碰;面對行兇作惡的歹徒我自巋然不動,目睹溺水待斃的兒童竟然無動於衷------靈芝閃爍的懸崖上再難窺見男兒攀登的雄風!推開每一扇家門,淡藍色的家具中蜷伏著一個又一個可憐蟲。激發過多少鬚眉萬丈豪情的雄性烈酒,竟被淪落成歌舞昇平中猜拳行令醉生夢死的幫凶,原本僅屬遊戲消遣的一些娛樂,恰被一種顛倒了的熱情沉迷其中!過分地溺愛生命,已使我們的生命疲軟無用;大量地糜費精力,已把我們的精力蛀蝕一空。一點點苦痛,便使凌雲壯志倒塌;只少許甜頭,就讓人間正氣消亡。戰天鬥地的剪影在蒙塵的書冊間漸漸發黃,乘風破浪的英姿於唏噓感嘆後更顯渺茫。“風蕭蕭兮易水寒”,這一份悲壯存於何處?“難酬蹈海亦英雄”,這一份豪情又歸向何方?蛙角蠅頭作戰場,迎來送往竟榮光;婦唱夫隨歌台舞榭,你恩我愛天老地荒。誰在沙漠馳騁?誰在中流搏浪?誰在飛躍秦嶺粵關?誰在鑽研天圓地方?

沒有一個人因為貪戀溫床而聲名遠揚,只有壯懷激烈敢於搏擊乘長風破萬里浪的人生,才會永放光芒!

在呼嘯的海面上,有一個聲音在向床上的生命高聲呼喚與吶喊:大海亦有埋骨地,莫作尋常床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