姿態

姿態之一

我常抱著膝坐在沙發上,看非洲油畫般的草原上一頭豹子藏身在濃密的灌木叢中露出冰冷的眸子,滿是單純的食慾。而遠處的野馬並沒有感覺到危險的到來,只是垂下它們線條優美的頸子,吮吸甘露。

鏡頭拉回豹子,它開始奔跑,健美的身軀像划過草原的一支利箭,帶著呼嘯而至的風聲。野馬迅速回身,蹄在草地上帶起青草被撕裂的味道,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嘴角帶笑的獵豹飛在半空中,準確地咬住了野馬的脖子,血混雜在它們的毛髮之間,剛才帶起鼓點般激烈的聲音便消失了。鏡頭拉向燃燒著的太陽,火色,血紅。

於是,有人說,這個世界,動物如此野蠻。血腥與廝殺是它們的功課,天天重複,不知疲倦,仿佛血液與死亡之於它們只是遊戲。我冷冷地聽著,不置可否。

在我眼裡,死亡之於它們是種威脅,它們是如此單純,餓了,便捕食;飽了,便找個有太陽有草地的角落裡美美地睡上一覺。他們在乎的只不過是自己能不能活下去而已。在你對它們沒有任何威脅時,它們會用單純而無害的眼神望著你,這,是種全盤的信任。

可現在所謂文明社會裡,你不可能會因為這種眼神而信任一個人。不可能,也不會。

人,首先學會使用工具,也首先學會表里不一。

動物只會把人類當成食物來殺害人類,而人類卻會把它們的皮毛製成手袋,身體製成藥材,牙齒製成裝飾,骨頭放入研究室。人類把它們身上的一切兌換成貨幣,並以此為榮。往往忽略問題關鍵的,就是人。在動物眼裡,人也許才是最殘酷的。這個世界是一架巨大的天平,當自然愈來愈缺少可以承載人類重量的砝碼時,天平會傾斜,乃至於顛覆與毀滅。

而人並不自知,總以上帝的角度,觀看整個世界。油輪在大海上損毀,海面被污染,人們救起被裹在油中的企鵝,用毛巾擦去油污。居然有報紙登出大幅照片,給小企鵝配的語言竟是“謝謝”。這是對人類自己莫大的諷刺!小企鵝的家園是人類毀滅的,是人類差點讓它失去了生命,它會對人類吐出如此真誠的感謝嗎?至少人類自身會恨。

人類本身被強者趕離家園,幾百年前的事,甚至更久之前,人類都不會忘。仇恨一代傳一代,沒有淡化反而加深。

他們竟然希望動物對他們表示感謝!感謝什麼?感謝人類把它們的家園毀壞,然後給他們準備安身的籠子?感謝人類殺害了同胞父母,然後親手養大它們?感謝人類的獵槍讓它們受傷,而又有人治療了它們?還是感謝,化學藥品讓它們生不如死,然後拚命尋找解決辦法?

作為一個人,我們該做的應該是懺悔,我們該做的應該是補救。我們本不該以上帝的姿態來評估自己的行為,我們該從一個罪犯的身份去贖罪,去道歉,去彌補我們的過錯。我們該乞求動物的原諒而不是感謝。

我們不是上帝,我們只是上帝打了蝴蝶結送給自然的禮物。

姿態之二

有時候,孤獨的人會變得很無助。這種感覺浸入心房之後便會不自覺地寒冷,便會捲曲,回到人最初的狀態。

缺乏安全感,是從小養成的毛病。就像回家路上沒有人陪伴的童年早已不自覺地刻印在了皮膚上,溶成了血液里的成分。奶奶說,小時候手只要抓不到別人的耳垂我便會醒,開始哭。那種睡夢中的哭泣至今都刻骨銘心。後來當明白自己必須單獨一人面對黑暗之後,便學會握著自己的耳垂,一夜無夢。即使喜歡炫目的耳飾,也堅持決不在耳垂上烙下任何傷痕,也許直到我不再需要這種安慰了為止。

聽起來,這種孩子氣很懦弱。但,我一直以為自己足夠堅強,堅強到不需要眼淚來提醒別人我是女生。有人說女生是應該被捧在手心裡呵護的。但,我寧願從手心中走出來,好好呵護我愛的人:父母,爺爺奶奶,姑姑們,姑父們,表哥們,表姐們,表妹們。一提到他們我便開始很快樂地回憶。我的回憶是被精心挑選的,刪去了苦痛、傷心,留下單純快樂的自己和可以分享的笑臉。

有人說一旦開始喜歡回憶,那人便老去了。那我寧可老去,像個守財奴一樣細數自己的珍寶,一遍又一遍。

回憶被抽去之後便會疲倦,像喧譁過後的安靜,能讓人潰敗。於是我總是可以停留在只有未來的地方,那樣,便沒有空去回憶。寧可去編造未來,讓它與回憶串聯也不讓自己有空體會孤獨。

我總是坐很久的車,看一個人的電影。可以看見不同的面龐在我面前有不同的表情,然後去編造他們的過去,他們的故事,以至到後來流出於筆端。

我一直相信自己筆下的人物切實地存在,不是我在安排他們的生離死別,而是他們為我演他們的故事。他們的故事讓我覺得這個世界的美好,讓我痛恨黑暗熱愛光明。他們的故事可以讓我無限地伸展我的觸角。於是覺得自己的文字太過於蒼白,不可以寫盡他們的每一個側面,每一個表情。開始覺得自己很是貪心。

這是關於我想的姿態,蜷成一團坐在微涼的風裡,被柔軟的枕頭包圍。

姿態之三

已經是不再相信童話抑或神話存在的年齡了。那些單純的信仰被現實中的壓力研磨成碎屑,被時間的洪流輕鬆地沖走。

嘩啦啦啦啦……

可是,在靜謐的深夜裡,挑上一篇文章來讀,卻成了很久以來養成的習慣。那樣的故事總能讓我很快地安靜下來,然後在淺色的燈光下安靜地睡去。這種睡去表現得那樣安定,甚至有時會像嬰兒一樣滿足地翻個身蜷成一團,懷裡便空了,書也就懶懶地躺在了一旁。那種睡去美好得令人心痛。

因為這種習慣,我便習慣於在瑰麗虛幻的世界中獨自行走,或是獨自飛翔。我那樣迷戀於那裡的人或事,現實給予我的倒愈發像個側影了。

人總是喜歡在其他地方找到自己在此地得不到的東西。而我的彼地完美無瑕,即使是慘烈的殺戮在我的眼裡也是帶著深紅色絕烈的完美。

經歷太多的完美,腦里便似乎存不下了,只得付之於筆端。我極盡全力描繪心中所成的影像,可是,似乎做不到。那些只有開頭的文章像玩厭了的玩偶一樣被遺忘。不是遺忘心心念念,而是遺忘我稚氣筆尖所無法描畫的心心念念。很久之後不經意的再次相遇,便會讀下去,有時有寫下去的衝動,可終還是失去了,有些東西注定殘破就讓它一直下去。

正如佛曰:隨緣。

相信隨緣,於是我成了一個極被動的人,我安於我的世界。有人敲門,我便放下城門;有人離去,我便鳴炮歡送;有人留下,我便找一個房間讓他住;有人不見,我便掃去他所有痕跡。像個擁有森林深處古堡的伯爵,不去挽留也不去尋找。因為有心裡的世界便覺得自己足夠富足。

但這種富足總顯得極單薄。

有時乾涸的思想讓我長時間的發獃,然後翻箱倒櫃地尋找一篇神話,給自己靈感。我不習慣求助於人,我害怕他人的思想奪走了我自己的思想,沒有自我會讓我陌生。可是,我終究還是錯了。

就像我的文字,時常決烈而憂傷。可是,我很快樂,出乎想像的快樂。我甚至像被神奪走了憂傷的權利。雖然,這並不代表我沒有憂傷。我時常不知原因的開心,把自己逗樂是門學問,我學得不錯。

現在才知道,並不是小時候的信仰不見了,而是有些東西,深入骨髓連自己也感覺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