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散文詩歌:二姐

1974年,二姐在廣豐縣橫山“五·七”中學念完了以背毛主席語錄為主要學習內容的高中後,回到了老家——廣豐縣屏陽人民公社石亭大隊。這一年,她18歲。

二姐人長得好,在學校是校花,還是運動健將。她是縣女籃隊員,經常參加全地區範圍的籃球比賽,喜歡她的男生一大籮;二姐勤勞能幹,在家裡是主要勞力,家務農活無所不會,幹得一點不比男勞動力差,追求她的小伙兒一大筐;二姐還心靈手巧,跟大姐倆學會了用縫紉機繡花,二姐繡啥像啥,她繡的花兒鮮靈靈的想開放,繡的動物活脫脫的想開口,二姐的名氣揚出了三鄉五村。那時,方圓十里誰都知道石亭大隊出了個金鳳凰,上門說媒的絡繹不絕。可那時,我的家境十分糟糕,大字不識一筐的父親被誤打成xx;母親雖然是個女強人卻無奈疾病纏身,得了腎炎連鹽也不能吃;20歲的大姐本來在國小代課,由於父親的“反動”身份也被辭退。我本有兄弟五人,老大5歲時連病帶餓早早夭折了;老二自小得了腦膜炎成了個神志不清尿屎不分的殘疾人;老三老四年齡尚小,我才兩歲由於糧食緊缺差點被抱去送人。懂事的二姐對母親說:“家中人多,四個弟弟又小,大弟還殘疾,負擔那么重,前幾年我又讀書,現在畢業了正好幫家裡一把,再說我才18歲呢!”

就這樣,二姐拒絕了所有說媒的人,她成了家裡主要賺錢能手,我家的困境也因為有了二姐才勉強挺了過去。

1978年,經人介紹,二姐認識了二姐夫。二姐夫叫占永宣,隔壁村莊人。二姐夫有技術,他在“廣豐縣共產主義勞動大學”(實際上是現在的職業高中)讀書時學會了開車,畢業後作為稀有人才到人民公社開拖拉機,後來大隊買了輛拖拉機,就讓二姐夫回到了大隊。二姐夫性情溫和,不善言辭,是個內秀之人。二姐跟他接觸了一個階段又徵求家人意見後便同意了這門親事。1979年重陽節,二姐結婚了。

俗話說禍從天降。1979年農曆11月初四,二姐婚後第55天,她還沉醉於新婚的甜蜜之中,災禍降臨了。這一天,縣公安局來了幾個人,將二姐夫帶走了。這時,二姐剛剛有了身孕。原來,一年半前,二姐夫出差到一煤礦拉煤,回程路上碰到一夥看完露天電影的人要求搭車,二姐夫說煤車太滿不安全予以拒絕,想不到幾個十多歲的小孩竟悄悄爬上了煤車。二姐夫不知車上有人,但開了一陣子後感覺不對,便思量在拐過前面路口時停下看看,卻不料幾個小孩就在路口從車上跳下,其中一個14歲的女孩當場就摔死了。經交警部門調解,由我們大隊賠償死者家屬260元錢。但是,大隊卻以無錢為由一直沒有支付。對方一紙訴狀將二姐夫和大隊告上了法庭。這飛來的橫禍如晴天霹靂,將二姐的新婚喜悅掃得無影無蹤,她死死抓住二姐夫手上的手銬,神情呆滯,嘴裡反覆著一句話:“我不讓你走!不讓你走!”

但二姐夫終究還是被帶走了,這一去就是6個月。他被關押在上饒看守所。二姐每個星期六都要去探監,往返步行五十多公里,風雨無阻,給他帶吃的穿的,跟他說話,讓他安心服刑。期間,許多人勸二姐離婚,說:“你老公都坐牢了,還不離婚?你長得好,再嫁也能嫁個好人家的。”每每有人講這樣的話,從未與人紅過臉的二姐就會非常生氣,就會跟人翻臉,往往搞得人家下不了台。看守所的所長見我二姐常去,就問二姐夫:“那個常來看你的姑娘是你妹妹?”待知情後又說,“你老婆這么漂亮,你就不怕她不要你?”二姐夫笑笑:“你不了解她,她不會的!”

1980年農曆5月初4,二姐夫重獲自由。由於二姐探監探得勤,談心談得細,因此二姐夫出獄後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狀態都很好,一點受過大災大難大挫折的痕跡也看不出來。即使如此,二姐還是讓二姐夫儘量少出去與外人交住,讓他適應一個階段。不久,大女兒占展出生。二姐夫服刑期間,二姐一直在家務農,並為鄰里鄉親做一些繡花枕套聊以為生,一個人的生活勉強可以維持,可接下來問題來了,人口多了開銷大了,拿什麼維持活路?在家種田嗎?那時不像現在,連工都沒得打,出工掙工分和偷偷摸摸搞點副業就是來錢的全部渠道了。二姐二姐夫也不例外,白天雙雙出工掙工分,晚上二姐就著昏暗的煤油燈繡花掙外快。一晃就是兩年,第二個女兒占艷又出生了。二姐正為人口增多生計困頓發愁之時,春風突至,分田到戶了。二姐那時還不知道這種革命性的變革會給她帶來什麼,她只知道跟二姐夫一起將所有的精力和希望都投入到自家的兩畝田地里。每每辛勞之後,二姐就會對著二姐夫的身影發獃,想著二姐夫這么一個有駕駛技術的人就這樣面朝黃土背朝天種一輩子田地?但想歸想愁歸愁,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你又能如何?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到了1984年,三女兒占詩思又出生了。二姐潛意識裡覺得再也不能這樣過下去了,一天,她從生產隊部拿到一張報紙,上面有一則外省農民致富成為萬元戶的報導。二姐心裡一陣激動,政府終於鼓勵老百姓致富了!她產生了一個十分大膽在當時簡直就是天方夜譚的想法——自己買一輛汽車跑運輸。當她壯著膽子把這個想法告訴二姐夫時,二姐夫驚得張大嘴巴盯著她足足看了五分鐘,然後摸摸她的額頭:“你沒發燒吧?”

二姐的性格倔得很,凡是她認準的事就一定要辦也一定會想辦法辦成辦好。她對二姐夫說:“咱倆都讀了高中,都有技術,以前是政策不行,可現在慢慢放開了,我估摸以後還會放得更開。難不成咱要一輩子困死在田地里?俗話說,撿狗屎要拂曉,掙大錢要趁早,等到會開車的人都買車了再去買,輪到我們哪裡還有運輸跑?依著我就趁早買,而且要買輛好的。買個汽車,跑長途,如何?”二姐夫苦著臉:“你說得都在理。可是,這買汽車就比如買輛井岡山牌的吧,也要兩萬多,可我們有多少錢啊?”二姐說:“咱們有60元,雖說少了點,可我們可以去借啊!信用社借一些,親朋好友那兒再借一些。”二姐夫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在那個七分錢一個雞蛋七毛四一斤豬肉的年代,兩萬多元就是一個天文數字了,但二姐卻煞有介事地籌劃開了。

1984年農曆11月21日,一輛嶄新的井岡山牌汽車買回來了,掛牌後共21700元。據掛牌交警說,這是廣豐縣第一輛真正意義上的私人汽車(此前兩個月有一輛東風汽車是三個人合夥購買的)。二姐夫想到50多筆共兩萬多元的債務,愁眉苦臉地看著新車,二姐卻沒事人一樣:“怕什麼?大不了兩年就還乾淨了!”

有了車還得有貨源,但當時商品流通不太頻繁,加上那時通信不便信息不暢,二姐夫家又地處偏僻,因此經常無貨可運。善良忠厚的二姐夫一籌莫展,後悔當初不該買車。二姐咬咬牙,做出了一個讓二姐夫也讓所有親戚朋友無比震驚的決定——離開老家,到五都鎮上去謀生。那個時代人口幾乎不流動,二姐此舉在大家眼裡就等於背井離鄉。我娘就哭著勸阻:“囡啊,你又不是到了過不下去的地步了,咱們就算討飯,也別離鄉,好不好?”二姐卻有她的道理,五都是全縣除縣城外的集鎮,是周邊幾個縣通往福建的必經之處,自古為商業重鎮,省際商品貿易頻繁。尤其是近些年,五都鎮上做生意的人迅速增多,出現一大批棕床加工廠,貨源充足,到五都去保證賺錢。再說,二姐夫的三哥還是五都鎮上的幹部,凡事還能幫個忙呢。

1985年正月19日,二姐舉家遷到五都。二姐在西湖街租到了兩個房間,外間臨街,不到20平方米,外側擺一架縫紉機,機子邊上放一嬰兒搖籃,過道上放一筒子灶,里側放兩排共12個油桶,油桶上鋪幾塊大台板,是二姐做裁縫繡花的地方;裡間是個透光間,極其狹小,用作臥室,僅容一床。接下來二姐夫婦開始過這樣的日子——二姐夫負責開車、買油和維修等跟車輛有關的事情,其它如聯繫客戶、組織排貨、安排運程、計帳結算等工作一概由二姐負責。此外,二姐每天還要繡一對枕套和若干圍裙的花。二姐繡花賺的錢維持生活開支,二姐夫跑運輸賺的錢全部用於還債。為了儘快還清債務,二姐絞盡腦汁,她把貨運計畫訂得科學合理,如果拉一車煙花鞭炮到江蘇,她一定會想方設法聯繫到顧客從江蘇運一車棉花回來;如果拉一車棕床到杭州,她一定會想辦法聯繫到客戶從金華運一車布匹回來;如果拉一車雞蛋去湖州,她一定會想辦法從湖州運回一車菜油或絲棉。當地一家國有企業的負責人聽說了二姐的事情,認定二姐是個有能力的女強人,幾次邀請二姐到廠里負責生產管理,均被二姐婉言謝絕。當然,那段時間的苦難也多,二姐夫在外跑車,常遇車匪路霸,經常被搶去貨物錢財,還常常被壞人毆打致傷;二姐也因疲勞過度導致血小板嚴重減少而留下了病根。

當然,二姐二姐夫的辛勞勤勉是有回報的。1986年農曆3月初6,第四個孩子占遠濤出生,這時距買車不到16個月,二姐還清了所有債務。二姐二姐夫的財富快速地增長,日子也過得十分順暢。1987年11月,賣掉了舊車,買了一輛新的井岡山汽車;1988年9月,第五個孩子占海思出生;1989年農曆9月27日,二姐在五都買了一幢100多平米的房子;1990年11月,又買了輛新的井岡山汽車;1991年,二姐一家人全部轉成了城鎮戶口;1992年,二姐在五都購地建造了一幢樓房;1993年,二姐二姐夫被老家人公認為全大隊首富。

有道是人生無常,造化弄人。正當二姐一家準備享受幸福生活之時,厄運卻無情地來了。1993年4月,二姐開始出現經常性的頭暈頭痛現象,起初她並不在意,以為是老毛病血小板減少的症狀。5月初的一天,她突然覺得天鏇地轉,人事不省,被送往上饒地區醫院搶救。醫生給她做了各種檢查,但得出的結論居然是沒病。住了半個月院連什麼病都不知道就回家了。二姐兩邊臉頰異常疼痛,嘴張不開,無法進食,幾天后又到地區醫院去看,又住了半個月院,還是一點也沒好轉。後到上饒鐵路醫院拍片,醫生說,恐怕是骨髓炎吧!又到一家專門治療骨病的醫院,醫生說,估計是骨癌。聽說是骨癌。我母親當場暈了過去。二姐抹一把淚,掐著人中把母親弄醒後反過來開導母親:“媽,你急什麼?你不是常說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嗎?這人要生要死可不是自己說了算的,只是這五個孩子還那么小,還有你們幾位老人,唉!”聽說南昌一家部隊醫院看骨病看得好,二姐就匆匆趕到南昌。她對主治醫生說:“請如實告訴我的病情,我有五個孩子,都很小,如果是看不好的惡病我就不看了,我要把錢留給他們讀書;如果不是惡病哪怕只有一線希望,不管花多少錢我都要看,看好了再去賺,我要把他們養大成人。”醫生笑著說:“是右下頜硬化型骨髓炎,沒什麼看的,你回去吧,吃點新癀片就可以了,會好的。”

二姐的心往下一沉,醫生還是沒說實話,但她自己卻明白了一切。二姐極其傷感地回到家裡,五個孩子圍著她撒嬌。二姐心一酸,抱著五個孩子悲聲痛哭。此後二姐的病情加重,她的嘴無法張開,上下齒之間只能放進一根筷子,在一年多的時間裡,她只能靠米湯和藥物維持生命。無奈之下,她只好四處亂投醫,中醫西醫氣功針灸民間偏方,只要誰說好她就去試,只要聽說某某藥好就不管是什麼不管多噁心多難吃也找來吃。那段時間她吃過蛇膽喝過鹿血吃過螞蝗蚯蚓螞蟻蟋蟀還有未烘乾的蟑螂。那日子對於二姐來說就是受罪就是地獄。她不止一次有過輕生之念,但一見到五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她的心又軟了。

儘管二姐夫一再要求二姐不要再忙活了,但二姐還是歇不下來。病情剛開始她歇不下來,是因為她認為這個病不打緊看看就會好的,可不能因為病情而誤了掙錢;到後來歇不下來則是因為她認為這個病太嚴重了,怕自己隨時都會離開孩子們,因此必須為孩子們多做點什麼。其實,二姐已經做好了離開親人的心理準備,她已經掰著指頭在過日子,就這樣,日子捱到了1994年農曆11月27日。

1994年農曆11月27日,這是個讓二姐一輩子都難忘的日子。那段時間,二姐夫辭掉了所有的長途運輸業務,這天,他拉一車豬腿到浙江省江山市,江山到五都不到一百公里,按理說下午四點便可回來,可是,二姐左等右等,飯菜熱了又熱,一直到深夜還不見二姐夫回來。二姐心中著急,心想除了車禍再沒別的可能,本來虛弱之極的二姐急火攻心,竟然暈倒在廚房裡。凌晨兩點多,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喚醒了二姐。二姐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開門,卻見三個男人攙著哼哼唧唧的二姐夫站在門外。原來,牽掛著二姐病情歸心似箭的二姐夫在從江山回來的路上,忽然覺得腰間一疼,整個人便癱在駕駛座上。他用盡全身的力氣踩住剎車之後便失去了知覺。貨主陪著二姐夫在路邊等了近十個小時,終於有一輛廣豐車經過,剛好那輛車跑長途有兩個駕駛員,還認識二姐夫,便幫忙把車子開了回來。

看著二姐夫神智不清痛苦萬分的樣子,二姐喊一聲“天哪”又差點背過氣去。等到將二姐夫抬上床並謝過那些好心人後,二姐不禁悲從中來。她看看這邊癱在床上的丈夫,又瞧瞧那邊睡得正香的五個孩子,再想想自己已經沒有希望的病情,她迷茫了,她麻木了,她呆滯了……那一夜,二姐徹夜未眠。

但是,二姐並沒有被擊倒,她堅信二姐夫的病只是暫時的,她不相信老天爺會這么絕情,會讓五個孩子同時失去雙親。第二天,她振作了一下精神,對已經86歲但身體尚健的婆婆和14歲的大女兒占展簡單地交代了一下,便背著二姐夫四處求醫了。縣醫院、地區醫院、省會南昌的醫院、上海的醫院、北京的醫院裡都出現過二姐那瘦弱的身影。醫生們的結論十分的一致——肺癌!二姐不相信這是事實,她背著二姐夫繼續到處遊走,但所有醫生看過二姐遞上的胸片後都大搖其頭:“省點錢,回家吧!”

仍不死心的二姐快要瘋了,聽說練氣功好,二姐就鼓勵二姐夫練氣功,自己也陪著練;聽說某人有偏方或許有用,二姐就想盡一切辦法無論花多少錢也要弄來試試;聽說某某藥品吃了好,二姐就花大價錢去買。那時的靈芝和西洋參貴得驚人,但為了二姐夫的病,二姐像買白菜一樣五斤十斤地買;聽說某地的神佛特靈,二姐就帶上香燭不管多遠也要前去結緣。最後一次是去秦皇島,當時聽朋友說有人得肺癌在秦皇島一家醫院治好了,二姐二話沒說,背起二姐夫就登上了北上的列車,她先到上海,再轉車到北京,最後到達秦皇島。我想像不出二姐以一個虛弱的病軀如此往返輾轉近萬里,究竟經受了多少的苦累與折磨?但是好運並沒有降臨到二姐夫頭上,他在秦皇島幾度休克。二姐講完最後一句央求醫生的話,抹乾最後一滴苦澀的淚後,背著二姐夫蹣跚地走出了醫院。為了讓二姐夫能回到家裡躺在自家的床上咽氣(按老家風俗,人要是死在外地,則入不了宗祠),二姐花了1000元打的到北京機場,再用最後一筆錢買了機票,然後以僅僅四十公斤的瘦弱之軀,將奄奄一息的二姐夫背上了飛機(那是二姐一次乘坐飛機),機上乘客無不動容。1995年農曆7月12日,二姐背著二姐夫喘著粗氣踏進了家門,她對已經87歲高齡白髮蒼蒼的婆婆說一聲“我已盡力了”便泣不成聲。

接下來二姐夫的身體開始腐敗。為了不讓二姐夫聞到污臭味,二姐每天兩次為他擦洗身體更換衣服,每天至少六次給他餵高麗參湯和鮮荔枝肉。8月中旬的一天,五都中學的毛老師為占展送來高中入學通知書,占展高興地跑到二姐夫床前說:“爸爸,爸爸,我考到高中了,看,這是錄取通知書!”二姐夫顯得很高興,他拿到通知書湊到眼前,忽然說:“展,這天怎么這么快就黑了?快把電燈打開。”占展剛要說什麼,二姐捂住了她的嘴,接話說:“這燈泡壞了,明天再看吧!”外面可是一片灼熱的陽光啊!二姐夫的眼睛看不見了。二姐夫已經意識到了什麼,他緩緩地說:“金彩,我知道咱錢已經用光了,但不管多么苦,這書,可得讓孩子們念啊!”

1995年八月初四,公曆8月28日,二姐夫撒手西去。二姐夫辭世之時,灶上還煲著一缽高麗參湯。

二姐夫去世第二天,按我老家習俗,要舉行一個叫“買水”的儀式,即由死者子女和親戚朋友披麻戴孝到村前水口投幾枚硬幣於水中,向水神買回九九八十一杯淨水為死者淨身。在這個儀式上,子女是非到場不可的。但這一天是開學註冊的日子,13歲的二女兒占艷到幾十里外的縣中報到註冊,“買水”時間定在傍晚,大家左等右等,直到天擦黑,占艷才匆匆趕回。她一到家便直奔廚房,舀起一瓢水一口氣喝了個乾乾淨淨。已經焦慮萬分惱怒之極的二姐也不問情由,上去就是兩巴掌:“看你,還這么不懂事,你爸昨天剛死,你今天就在城裡貪玩……”二姐說著說著就哽咽起來。占艷捂著臉抽噎著說:“媽,我沒貪、貪玩。我是想,現在沒、沒爸爸了,你又、又生著病,我們家沒人賺錢了,所以,我就想省、省兩塊錢,走路回來了!”二姐聞言一呆,一把將女兒拉進懷裡,母女倆哭成一團,在場上百人無不動容,個個淚流滿面。在一片哀嚎聲中,“買水”隊伍緩緩走向村前水口……

按照農村的風俗料理完喪事,二姐的積蓄已經全部用完,手中余錢連孩子們上學的學費都不夠。看著五個戰戰兢兢的孩子,二姐發愣了,她不知道下面的日子該怎么過。好心的人們為二姐設計了三條道路,一是帶著孩子們改嫁(但這個可能性不大,因為孩子太多了);二是將孩子們交給伯父們,或者送給他人,二姐帶個把兩個去改嫁。甚至有好心人不知怎么牽的線,說加拿大有富人願意收養中國孤兒,勸二姐送走一兩個,把孩子們嚇得晚上都不敢回家,生怕被人帶走。二姐一急,差點跟那個好心人翻臉;三是既不改嫁,也不將孩子送人,靠政府救濟和親友們接濟,將孩子們拉扯大。

應該說,選擇這三種方式的任何一種,都在情理之中,但是二姐接下來的行為卻十分的出人意料,再一次震撼了親友們。她將二姐夫生前跑運輸留下的廢鋼板、輪胎、油桶、廢舊配件和其它能賣的東西都賣了,總共3000元錢。五個孩子又齊刷刷上學去了,這讓親友們很是不解,你連吃飯都成問題,哪能讓他們上學呢?

孩子們上學後,二姐騰出了一個靠馬路的房間,又開始了她的老本行——繡花。人們有需要的,也有同情的,反正二姐的繡花枕頭、枕巾、被套、床罩、圍裙、肚兜、領子、胸花十分搶手。生意雖然不錯,但終因人口太多,全家人吃飯仍成問題。二姐又用幾塊門板在家門口擺起了個小攤,批來一些簡單的日用品和香菸零售,但這實在是賺不了幾個錢,而且由於沒有菸草證幾次被菸草公司的人沒收了香菸,還罰了款。二姐夫生前常給人拉運化肥,二姐也動起了這個念頭,她籌了點本錢,開始販賣化肥。開始倒也賺了幾千塊錢,但由於化肥是專營的,一次,被縣供銷社沒收了兩車化肥,連本錢也搭進去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二姐再一次陷入困頓之中。偏偏禍不單行,就在這個時候,二姐的婆婆去世了,這對二姐來說,無異於雪上加霜。辦完婆婆喪事的那天晚上,二姐無助地來到二姐夫墳前坐了整整一夜,清晨,二姐頭上一層白霜。

第二天,她找到工商所所長,工商所在二姐家隔壁,面向繁華熱鬧的二上公路,她懇請工商所同意她在工商所右側搭一木棚,她想開個店把孩子養大,她保證只要把孩子養大就一定將木棚拆除。工商所長同情二姐的遭遇,就同意了她的請求。於是,一個緊靠著工商所二樓陽台,右邊架在小路上,左邊懸空,靠兩根碗口粗的松木支撐起來的簡易木棚搭建起來了。木棚很小,僅八九平方米,一面食品櫃將空間一分為二,前部為鋪面,擺滿了各種各樣的貨物,雖然擁擠,但很整潔;後部擺放著一張單人鋼絲床,風寒雨凍烈日酷暑,二姐在這裡一睡就是八年,硬是熬過了近三千個充滿恐懼的黑晚。在這三千多個日夜裡,二姐經受無數的磨難,飽經了人間的滄桑。

一天晚上狂風突至,工商所房頂瓦片被掀翻,木棚頂蓋被砸爛,睡在裡面的二姐被砸得頭破血流;一天夜裡,二姐遭到幾隻大垃圾鼠的襲擊,嘴角和手指頭被咬爛,害得二姐打了半個月的點滴;一個夏夜,蚊子特多,放在床沿的蚊香被該死的老鼠碰翻,床上的布匹絲棉燒了起來,濃煙嗆醒了因疲憊過度而酣睡的二姐,匆忙間找不到水,二姐只好將床前尿桶里的尿潑向著火點,火雖然滅了,但二姐被火燒傷的腿卻由於濺到了毒尿而爛了兩個多月;一個春夜,狂風暴雨,還夾雜著冰雹,木棚頂上的柏油紙和塑膠皮被大風颳得不知去向,雨水直往下倒,電也停了,二姐顧不上寒冷,黑燈瞎火中深一腳淺一腳地忙著搬走貨物,第二天二姐高燒不退,她迷迷糊糊中直喊二姐夫的名字;一個冬夜,大雪紛飛,北風呼嘯著從木板縫中鏇轉進來,刺骨的冷,二姐擔心孩子們,就鎖上店門到家裡看看,等她回到店裡卻發現棚頂已被大雪壓倒了,撿到一條小命的二姐嚇出了一身冷汗;一天晚上,二姐感覺店門板有異響,但沒往心裡去,半夜發現門被撬開,一箱白天批來的利群香菸被人偷走了;一天中午,有個男人前來買煙,要了一包8塊錢的阿詩瑪,他丟下一百元也不等找錢就走了,下午又來要了一包,又丟下一百元錢。二姐早有準備,將兩次的錢一起找給了對方,並說一聲“對不起,你想錯事找錯人了。”對方以後再也沒有來過;幾次夜深,不三不四的人前來敲門,假裝買煙。二姐靈機一動,故意高喊:“展兒你起來開門省得媽媽起床。”對方一聽溜得無影無蹤。其實二姐從來就沒捨得讓孩子們在木棚里住過一宿……

那幾年,二姐成了一個絕對意義上的忙人。她每天的日程是這樣的——天不亮就起床,燒飯、洗衣服,天亮後由大女兒占展在店裡晨讀、守店,她上街進貨、買菜;孩子們上學後她開始做生意,一有空隙就坐下來繡花;公用電話響了她還得站到馬路上呼喊鄰居接電話;11點後開始燒飯,她總是將晚上的飯一併燒好。中飯後,由三女兒占詩思守店,她讓占展打下手,幫著繃制絲棉被子絲棉襖,下午又重複上午的活。晚上,她讓孩子們安心讀書,她一個人守店到夜深。占展十分懂事,她經常提出要退學,幫母親守店或者繃絲棉賺錢,但二姐說不到萬不得已是絕不會讓她退學的,至少也得把高中念完。

自二姐夫發病後,二姐的忙、累、苦較之以前翻了幾番,但說來也怪,二姐的病情反而有所好轉,她的身體反而比以前更好,在她的身上似乎產生了一種超乎尋常的力量,她表現出了超人的毅力和堅韌,果決地走出了頹喪與絕望。她當時只有一個信念,為了丈夫,為了孩子,必須活著!因此,她不但沒有倒下,反而還拖著病體堅強地背著二姐夫四處求醫,結果,病魔被她擊退了,二姐夫沒能挺過來,但二姐的病竟奇蹟般地好了。1996年暑期,二姐去醫院檢查時,醫生驚呼,你的病居然好了!這怎么可能?但這確實是事實,當然更是奇蹟!

二姐喪夫後,不但勇敢堅決地擊退了病魔,還含辛茹苦不遺餘力地將五個孩子都哺育成才。她用自己的勤勞、善良、智慧、堅強、剛毅,為五個孩子撐起了一片完整的天。蒼天有眼,二姐的辛勞得到了極好的回報,她的五個孩子在她的悉心培育下,不但人人成才,而且個個心地善良、賢能孝順、品行端正。

大女兒占展在1998年高考前對二姐說:“媽,我估計自己考不上大學了,反正會考已經通過高中也算畢業了,我看就不要報考了吧,不但可以節省200多元報考費,還可以幫你做事。”二姐心一酸:“是媽對不起你,整天占用你的時間,害你哪有心思讀書啊?但你是老大,沒辦法啊!唉——”在幫忙守店繃絲棉的同時,占展還辦了個小型幼稚園,緩解了家裡經濟上的壓力。二姐考慮到家中無男人的諸多不便,對占展說:“展,咱家中女人多,沒有男人真是不便,,一個日光燈壞了都不敢叫人幫忙換一下,怕人家說三道四閒話多,硬是要等到舅舅們來才換。”占展知道母親是想讓自己早點出嫁,就依著二姐,經介紹,20虛歲就嫁給了五都鎮中學一位老師,如今,占展一家已經在縣城買了房子。

二女兒占艷1996年中考,成績不錯,考上了重點高中,但占艷說:“還有那么多弟妹,我還是讀中專吧,早畢業早拿工資早供弟妹讀書。”但讀中專的錢都沒有,沒辦法,借!畢業後分配到五都一所國小教書。三年後,她通過自學考試拿到了本科文憑,同時被評為“全縣十佳班主任”,調入縣城。占艷結婚後,給了二姐一個存摺,上面有一萬多元錢。她說:“媽,這是我收到的賀禮,留給弟妹們讀書吧!”

老三占詩思1999年中考成績居全縣前列,但她放棄了重點高中,選擇了師範,理由很簡單,早畢業早工作早點減輕母親的負擔。當然,讀師範的錢也是到處借來的。好讀書的占詩思勤奮好學,通過自考先後拿了兩個本科文憑,她也被評為“全縣十佳教師”,調入縣城。她仿效占艷,結婚後也將收到的賀禮交給了二姐留給妹妹讀書。

老四占遠濤20xx年高中畢業後參了軍,成了一名武警戰士,當年就被評為優秀士兵。20xx年,他考上了軍校,20xx年7月,返回部隊準備實習時被派遣到某地執行特殊任務。二姐不但沒拉後腿,還再三囑咐他在部隊要勇敢要當個好戰士。執行特殊任務期間,他表現出色,部隊決定授予他三等功。

最小的女兒占海思不甘落後,20xx年高中畢業後考上了江西中醫學院,她學醫的動機是要讓母親後半生儘量健康少受病痛的折磨。在學校她每年都拿到了獎學金和助學金,她說:“媽媽都把我養大成人了,再不能讓她再受累了,我上大學的錢自己賺,不夠就申請助學貸款,畢業後自己還。”

由於三個女兒都在縣城買了房子定居,所以二姐也來到了縣城,她將五都的房產全部變賣,永遠地離開了那個搖搖欲墜的小木屋,擺脫了那種噩夢一般的生活。她在縣政府門口開了間列印店,在她的精心打理下,每年都會有七八萬元的收入。二姐,她真的是苦盡甘來了。認識二姐的人,從當初對她的無限同情已經變成了對她的無比欽佩和羨慕。

現在,每每我去縣政府開會,都會將車子停在二姐店門口,二姐就會迎出來:“弟郎,開會呢?”我每次都很開心,因為,我每次都能看到二姐那開心的幸福的燦如桃花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