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散文詩歌:大地深處

有些樹散布在山谷,谷底泉水淙淙。五月,綠葉欣欣向榮,風稍微一吹,樹枝就大鳥似地掙扎著做出展翅欲飛狀。樹身靈動浪蕩,招搖多姿,想不到結出的果實卻那么難看,堅硬幹澀,黑乎乎地一小團,這是核桃樹。什麼樹結什麼果,在春天可看不出來,感覺每棵樹最後盛開的都是花朵。核桃樹是前幾年種的,前年開始結果,全鄉種核桃樹的都發了一筆財,去年卻一個核桃也沒有掛上,老天爺的事情,誰也說不準。今年會不會結呢,還看不出來。這個鄉的口號是,以核桃立鄉,以核桃致富。標語貼在鄉政府的樓前,給我深刻的印象,看來,人們還是信任大地的。天地之大德曰生,這個德包括賜予我們核桃樹。立鄉沒有問題,其實這個鄉幾千年來一直都立著,彝族人的鄉,叫做桂花。但致富就很難說了,富是個無底洞,紐約上海香港,那是富。桂花鄉的目標如果是跟著這樣的富走,那么是否能夠富起來可就不一定了。什麼是富起來,大地上的人們今天很迷惘。過去,一家人有個兩三畝地,幾棵果樹、一頭老牛、幾匹馬、以及狗啊豬啊雞啊什麼的,那就是日子好過了,閒下來就唱歌跳舞繡花喝包穀酒去了。舞蹈家說,雲南是歌舞之鄉,歌唱家說,雲南是民歌之鄉,想想,如果真是窮得天天發愁,哪來那么多歌舞。雲南民族文化的豐富,是大地的豐富,不是憑空掉下來的。知足常樂,雲南地方的人總是笑眯樂呵的,因為雲南水土養人,不是養富人,而是養普遍的知足樂天之人。現在呢,每天看電視,那塑膠盒子裡宣傳的富,是開著閃光的賓士轎車,跑在摩天大樓下,這地方可沒有,以那種標準衡量,桂花永遠是一窮山溝。一般來說,大地獻出核桃,只是夠當地人吃而已,並不是為了使人更富,核桃是有限的。那樣的富,必須把核桃連根拔掉,重新挖坑。這地方已經盤出核桃16000多畝,花椒10000多棵,白芸豆年產量350噸,小雜豆年產量150噸……還有牛、羊、馬、蕎子、板栗、土豆、白芸豆、松茸、牛肝菌、樹木、草葉、礦泉水、各式各樣的鮮花,四季不敗。八月桂花盛開,香得桂花天空的雲飄到哪裡,哪裡都要投下香影……大地也就給那么多,352平方公里,夠也是這塊地皮,不夠也是這塊地皮,多一分都沒有。桂花人知道大地在黑暗裡管轄著限度,知道適可而止。所以,桂花鄉每個村子裡,都有一棵祖先傳下來的大樹,誰也不敢砍,被當作神靈祭祀著,以示對大地恩德不敢須臾忘記。

我在一棵這樣的大樹下遇到了老米。他家沒有汽車也不用手機,有的是一排兩層樓的木楞房,七八間,其中一間堆著玉米、核桃、大米、土豆,還掛著臘肉、乾椒。一群黑山羊,十三或十五隻雞(從來沒數清過),五棵核桃樹,兩畝地,十幾盆花,一隻狗等等。他看見我正在村子裡溜達,就請我去他家住,好嘛,就跟著進了他家,客廳里有電視機,廚房裡卻支著火塘,燒柴。他夫人女王般地吆著牛回來,穿著彝族人祖傳的衣裳和裙子。這種衣裳很有講究,小姑娘穿的是一種,媳婦們穿的是另一種,老媽媽穿的又是一種。他夫人穿一身黑,繡了些花邊,樸素莊重。勞動,穿了這一身,那就是女王在勞動。清早起來去把地耙了一遍,灑了些種子、乾糞,泥巴在裙子的後擺上甩著幾塊。把牛關去圈裡,望見樓梯里的燈沒有關,皺眉頭關了,就過來廚房扒火。彝家人的火塘是不能熄的,她自有辦法使它不熄。對我們笑笑,說了客氣話,就支起鍋子,合些蕎麥麵,用個棉布擦子在鍋底上搽些生香油,就開始烙餅,一會兒,房間裡就飄起香氣。黃生生的蕎餅端上來,又舀來一小碗蜂蜜,拿來些核桃,老米打開一罐自己釀的喬酒,奇香,蓋過了蕎餅的香。我們就一邊喝蕎酒,嚼著餅,一邊說話。老米的漢語講得不好,還算是村里講的的,許多人基本不會講。我們說了半天,主要是說他的核桃,他的酒,有時候公雞在其他雞的簇擁下走進來高傲地視察一番。富起來是什麼?去它的吧。我們一句話也沒有提到。這個村家家戶戶都差不多,彝族傳統的木楞房,每家都是一長排。十幾戶人家,錯落在一個山坡上,與一群古松為鄰。本來沒什麼人搭理,從公路到這個村,要步行一個小時。忽然,旅遊者誤入歧途,看上了這些木楞房子,驚呼,太美了。於是鄉裡面順水推舟,將計就計,修了簡便的土路,在這個村搞起農家樂。旅館是現成的,糧食、臘肉、礦泉水、星星、月亮風……所謂的“原生態”,都是現成的,原在。太陽一落山,夜就回來了,依然像童年時代那樣純粹。天黑定時,月亮輝煌地升起來,照得萬籟俱寂。在我們那邊,都以為大地上沒有光,所以造了大量的燈,夜晚被管制起來,自慚形穢。我以為老米是村長,他卻不是。但我總覺得他是這個村的德高望重之一,他那么富有經驗,那么從容,肯定見過蒼海桑田,但說不出來。我們說起那棵松樹,在村裡的松樹中,它顯而易見是長老,蒼茫,皺紋深刻。老米說那就是寨樹噻,每年年頭都要祭的。誰領著祭呢,老米說,就是我。喔,我怎么覺著他不同凡響,原來他就是村裡的畢摩(祭師)。他是我在村里遇到的第一個人,詩人住在畢摩家裡,緣分。天亮時自然醒來,雞鳴,紅日在山頭上蹲著,老媽媽已經坐在火塘邊支起鍋子,炕著蕎麥餅了。又是蕎麥餅,核桃、蜂蜜、蕎麥酒,如果以為吃海鮮才是富,那就永遠富不起來了,只有背井離鄉。各有各的富法,你的富不是我的富,這是個道理。

桂花鄉很容易被忽略,縣城出去70多公里的地方,偏離國家投資的柏油公路,朝著那排楊草果樹或者滇朴拐進去,裡面藏著一條土路,通往桂花。人們常常被柏油公路誤導,去哪裡都順著它,其實好地方藏在公路線外面那些地圖上的空白處。這種誤導相當深,不只是路的問題了。如今,所有的縣城都建在高速公路邊上,懷著對地名後面隱藏著的不可知的好奇心翻山越嶺而來,進去後卻總是大失所望。每個縣城都一模一樣,大城市的不倫不類的贗品。縣城已經乾淨徹底地消滅了地方性,比大城市還徹底,大城市還有許多傳統的死角,經常閃回般地由彩色照片變成黑白照片。縣城卻千篇一律,除了方言和烹調秘方巋然不動,其它蕩然無存,新世界無非是一條或兩條燈光燦爛的冷嗖嗖水泥大街,水泥廠和玻璃廠的豪華部分,一批氣派堂皇令人望而生畏的機構,一切只想著象徵繁榮,匯報政績,不考慮怎么過日子。一到夜晚,大街兩邊全是反射著路燈的捲簾門,貧乏蒼白,像是人去樓空的工業產品展覽會,粗心人連自己的家門都找不到。以前的縣城是過日子的好地方,土特產的集散地,四面八方的人都願意來,趕街時那個叫人山人海,那個叫車如流水馬如龍。炫耀秋天的收穫、夏日的新鮮、春天的茂盛、冬日的結實;炫耀新衣服,炫耀家釀的美酒、臘肉、鹹菜、鹵腐……炫耀家養的公雞、母雞、耕牛、肥豬,炫耀自家種的大蘿蔔、青菜、南瓜……暗中較著勁呢,你今年賣得好,我明年種得更好。小伙子們牽著駿馬呼天搶地,大姑娘們野山雀般唧唧喳喳,老人家走走停停,什麼都要摸摸,瞅瞅……如今的縣城,玻璃是好玻璃,水泥是好水泥、鋼筋是好鋼筋,鋁合金閃閃發光,停車場上汽車鋼片閃成新聞發布會,交通信號就是無人問津也是紅燈亮過跟著黃燈、綠燈。這個旮旯那個部門還配置著進口的這樣那樣,正規、整齊,橫是橫直是直,沒有髒亂差,洗手間掛著便後乾手用的熱風機,已經與世界水平大略接軌,可惜只是辦公開會的好地方,提拔升官的好地方,談戀愛吃喝拉撒聲色犬馬過日子就嫌寂寞冷清貧乏無聊。縣城中間,一律是個太陽大的廣場,如果不搞大型演出,那地方就是撒哈拉的小沙漠,夏天熱得殘酷無情,冬天冷到過路人都要繞著走,風大。

傍晚,人群沿著公路往廣場走,那裡要搞文藝演出,這種活動千載難逢,一年也就一兩次。縣城平時很冷清,茶館絕跡了,趕街本來這是縣城玩的戶外活動,也被規範到農貿市場,平時除了打麻將看電視,就沒什麼好玩的。所以一有活動,大家都要去湊個熱鬧。廣場是縣城裡的一塊空地,搭著台子,鋪了紅地毯,張燈結彩,警察、官員、代表、腰纏萬貫的歌星以及人家演什麼你就規規矩矩看什麼的百姓們。外星人般的大氣球在空中搖擺著,氣魄宏大,所謂大場面也不過就是這樣了。胸前戴著紅花,要人坐在第一排,領導講話、佳賓致詞,演出開始,報幕員一身紅,國語說得很滑溜,當地人聽得懂,可說不來,他們說彝語和雲南漢語混雜的方言,外地人很難聽懂。晚會將省會電視台那種模式化的文藝演出模仿得惟妙惟肖,地方上的人只有鼓掌的份,每個節目完畢都跟著鼓掌,巴掌拍得有點猶豫不決,不知道應當熱烈地拍呢還是禮貌地拍幾下。忽然,舞台前面一聲巨響,一排焰火爆炸,噴向天空,觀眾一齊驚叫,幾個站在長板凳上伸著脖子正看得發獃的姑娘被嚇得滾下來,大笑著抱成一團。乾脆就不看了,爬起來拍拍灰走掉。噴焰火,意思是演出到了高潮了,許多人還沒有看出興趣,也就拔腿走掉了。這些縣城晚會,耗資不菲,籌備很長時間,還要跑到上面去求爺爺告奶奶,領導很有面子,效果卻很一般,沒有坐在茶館裡聽花燈那么享福。文藝本來是寓教於樂,讓人樂的,現在卻盡整成教育,預先設定觀眾都是冥頑不化的,很不好玩。還給我造成這個地方沒什麼文化的印象,沒什麼玩場。與省城之間,隔著那么多的高山,河流、方言,天空的顏色都不一樣,怎么就沒有點別樣名堂呢?以前是有的,現在沒了。現在沒了,是不是世界就比以前更好玩,日子更順心了呢,不一定。其實人家認為這就是民族特色,晚會也確實看得出些地方的影子,服裝、道具、口音、動作什麼的,而且這些歌舞的源頭也就是這個地方,只是這個地方對它的文化源頭沒有自信,地方歌舞要省里的文藝團體認可才認為是合格的、正式的、才上得台面,可以登堂入室。那些歌舞看得出來,已經被歌舞團的教練“去粗取精”地改造過了,完全符合國家舞台的標準模式。“去粗取精”,字面上看很抽象,其實具體的很,粗就是大地,精就是歌舞團。這種“去粗取精”上世紀五十年代以來很普遍,已經壓倒一切,把大地上的原產搞得支離破碎,委瑣不堪,充滿自卑感,識時務的後生,都不跟著學了。雲南白族舞蹈演員楊麗萍在編《雲南印象》的時候,對那些大地上請來的各民族舞蹈唱歌天才說,你們才是我的老師,你們就按照你們原來怎么跳就怎么跳。天才們根本不敢,說是舞台上不興這么跳的,我們的東西只能在地上跺。其實那舞台也真的經不住他們跺。我為明天將要繼續的旅行犯愁,如果一路都是歌舞團的話,豈不難熬。既來之則安之吧,天一亮,趕緊走人。過去在雲南,只要到了縣城,就感受得到雲南的好,明白雲南人為什麼都是家鄉寶。現在不行了,你得下去,再下去,鄉一級都很乏味了,要下到村子裡,才看得見雲南的好。

桂花鄉在大地深處。一路穿越高山森林,越來越深。到了,迎接我的是核桃樹而不是廣告牌。鄉上有一條小街,正在趕集,歡樂活躍,大豬在人群里嚎叫著,車子走不動了,婦女們背著籮籮穿來穿去,紅鮮綠翠,剛剛宰殺的山羊翹著前腿,賣什麼的都有,從泥乎乎的土豆到國產電視機,男人吆五喝六,女人從容大方。一眼掃去,女人的穿著最鮮明,打扮與別處不同,個個是花團錦簇的裙子、短衫,仙女般地燦爛,都是自己一針一線繡出來的。圖案繡得最漂亮的女子很自豪,被一夥別個村的女子扯著,摸著,嘖嘖稱讚,給我個花樣嘛!男人的穿著就顯得單調,西裝、中山裝在這裡顯擺不出氣派,寒酸皺巴,穿在身上沒有什麼高尚人士的感覺,還被泥巴灰塵馬屎牛糞搞得蔫蔫的,工作服的本相原形畢露。滿街都在傳說下午鄉里要搞文藝演出,摩拳擦掌,奔走相告,都趕緊把該買的買了,要賣的賣掉,好去看演出。想起昨天那台晚會,我對這台演出不感興趣。規模小點而已,能有什麼名堂。我寧可看核桃,不看演出。鄉政府的朋友請吃中飯,吃了說是去聽聽我們農民唱歌吧,推辭不掉了。去吧,找個不起眼的地方困上一把。

演出是在一塊露天的空地上,地上長著草,爬著蟲蟲。搭了個台子,還模仿著國家劇院蒙了塊背景布在後面,寫上標語口號。但蒙不住四周的青山,大樹,藍天、雲彩、山坡、草地、風……台子上按照彝族人過節的規矩,鋪著松毛。人坐定的時候,有些鳥也落到了樹叉上。觀眾就是剛才趕街的那些婦女、男人、孩子、婆婆、大爺。抱著娃娃的,坐著的、蹲著的、站著的,躺著的,會場上此起彼伏的都是酒味、旱菸味,汗酸味,女人的乳汁味,好幾個媽媽亮出乳頭給娃娃餵著奶呢……不是看演出,而是看熱鬧。開始了,出來一披羊皮的歌手,張嘴就放炮仗般地說出一串,引得一堂大笑,下面的誰喊了一聲,義大利!一核桃殼打過去,“義大利”歪頭讓了,說,嚴肅些嘛,老三!哈哈哈又笑倒一群人。然後一揚嗓子唱將起來,唱的是彝族歌子,自由、嘹亮,原始的激情,不是歌舞團裡面那種通過理解歌曲的意義而激發起來的故意激情,震撼人心。唱一段,又說幾句,下面又是一陣大笑。人人都認得他,平常他總是牽著一頭黑牯牛,在小街上穿過,他家的地在南邊坡頭上,有人告訴我。他唱的那么好聽,我聽得出神,哪裡還有困意,傻了似地張著嘴。當地人沒我這么聽的,他們天天聽,自己也會唱,不覺得有什麼希奇。他在那裡唱,下面自由活動,年輕人乘機打情罵俏,私訂終身。唱罷,跳下台子蹲到一邊抽水煙筒去了。鄉長說,“他剛剛從義大利回來”。這話怎么聽著怎那么耳熟,才想起來是省城藝術家圈子的流行話。在那邊,“我女兒在加拿大讀書”這一句,比“我女兒上國中了”更受人尊敬。前不久省里組織民間歌手訪問歐洲,他是成員之一。鄉長說,“他剛剛從義大利回來”,義大利嗯了一聲,繼續抽著水煙筒。他旁邊坐著一位女王,打扮得美麗非凡,看了一街子,她的衣服是繡得最美的,完全的手工,色澤樸素,花樣重重疊疊,複雜厚重,有點像周代青銅鼎上的回紋。她不年輕了,但依然充滿魅力。她是誰?歌手說,是那邊寨子的,山頭上,她們那裡沒有公路,走路來的。她微笑著坐在一條長板凳上,個子很高,鶴立雞群。又有人說,你上去唱嘛。她唱得好呢!她只是笑。台上又上去了四個人,吹拉彈唱,兩男兩女,他們是一家子,大哥、姐姐、妹妹和妹夫。姐姐說,我們現在是在家裡面,為父老鄉親唱,就不說國語啦。他們剛剛去北京唱歌回來,所以有這一番解釋,唱得真是燦爛,天然。聽著聽著,產生了幻覺,他們變成四隻山雞,剛剛飛出來,站在黑森林的邊上唱著天真之歌。又上來一群小伙子、小姑娘,化裝成老頭老太太的樣子,表演彝劇,劇本是自己編的,譴責貪財之人,拉拉扯扯、嘻嘻哈哈。台下的喊著,你的菸斗掉啦!嘿嘿笑著拾起來。台上台下笑成一團,笑得那個陶醉,天空、雲彩、鳥、樹林都跟著笑,笑容像是風吹出來的,停都停不住。最後,那位住在山頭上的女神上台了,報幕的姑娘把她安排在最後,因為她沒有在鄉上預定的節目單上,自告奮勇,臨時加入。報幕的姑娘說,現在,請麻梨坡的李大嫫為大家表演!她走到台子中間張口就唱,我的天,那聲音仿佛是天國忽然開了個窗子,女神在那裡歌唱!如泉水,從黑暗岩石中湧出,如白鷺,站在田野深處。中世紀的女高音,巴赫樂章中的某一段,那一段差遠了,這是勾魂的歌聲,領導著我們的靈魂,迷人啊迷人!她唱的是“梅葛”中的一段。“梅葛”是彝族人的一種演唱方式,意思就是“唱過去的事情”,調子是固定的,內容是民間歌手口頭傳承,靠的是記憶。他們的腦子裡有個記憶模式,學者叫做“大腦文本”。唱開天闢地、唱人類誕生、唱諸神、唱說親、唱婚禮、唱請客吃飯、唱生娃娃、唱蓋房子、唱狩獵﹑唱在山坡上放牛羊﹑唱造農具、唱死亡﹑唱懷念祖先親人……這是其中的一段:“開始的時候沒有天,開始時候沒有地,天和地呀,是格滋神的五個兒子造的,是格滋神的四個女兒造的。天造好了呀,要打個雷試天,雷就把天震裂了。大地造好了呀,要用地震試試地,大地被震裂了洞。他們用雲彩補天,用泥巴補地。天地補好啦,還搖搖晃晃的,格茲就叫兒女提了3000萬魚兒來撐地角,700萬母魚來撐地邊”。另一段:“萬物都是老虎變的,用老虎的左眼做太陽,右眼做月亮,虎鬚做陽光,虎牙做星星,虎油做雲彩,虎氣變霧氣,虎肚做大海,虎血做海水,大腸變大江,小腸變成河,虎皮做地皮,排骨做道路,硬毛變樹林,軟毛變成草。”她唱的是哪一段我不知道,在場的人也翻譯不過來,只是聽得出,她把我們這些客人也唱進去了。“梅葛”的基本模式不變,但歌手可以根據現場的情況發揮,唱“梅葛”不僅要記住基本的模式,要有好的嗓子,還要有創造力和魅力。歌手們在無數個現場創造了無數精彩的即興唱段,都隨著現場解散而消散了,只有歌手被人們記著,那些嗓子好,臨場發揮精彩的歌手,在鄉村中赫赫有名,他們經常被各個地方邀請去唱“梅葛”,因此衣食無憂。“梅葛”就是不斷地將人們從當下的現場帶回文明開始的那個源頭,保持記憶。延續時間。“梅葛”是一種時間的藝術。演唱者一般都是畢摩,畢摩翻譯成漢語就是巫師,但沒有現代漢語巫師一詞的貶義。楚國的屈原就是個巫師,但現在都為尊者諱了。畢摩根據不同的場合,有時候為死者超渡,有時候為蓋房子求吉利,有時候為新婚夫婦唱讚美詩|……畢摩們其實就是民族的精神領袖、智者、通靈者、神使、詩人、高級知識分子。*時代,畢摩被取締,但民間依然暗中尊重著他們,與尊重祖先的墓地一樣。他們是可以將人們領回源頭的人,他們是活著的陵墓。屈原是一位巫師、老子是一位巫師,海德格爾也是一位巫師。世界諸神是住在源頭處。最初的巫師直接召喚神靈,他們是先知。後來的巫師是智者,他們將我們領回源頭,他們掌握著世界開始之門的鑰匙。有一年,我在另一個彝族村子,看巫師舉行祭火的儀式。那個地方的彝族人一到新年都要舉行迎接新火的儀式,儀式開始時,畢摩取出祖先傳下來的木鑽,使勁摩擦,直到木頭冒煙,點燃乾草,成為火焰。世界再次被原始之火照亮,身體溫暖,食物可以熟吃,野獸逃得遠遠的,人們開始唱歌,神靈到場。村民們裝扮成神靈鬼怪,戴著面具,唱著歌跳著舞彈起大三弦,沿著村莊*,將火種傳給每一家的火塘。這種取火方式已經有幾千年的歷史,但是從來沒有中斷遺忘,*時期是的例外。村子裡已經通電,用著火柴、打火機,這個儀式也沒有被遺忘,那是我見過的最偉大的儀式。那位巫師也唱了“梅葛”,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梅葛”,在一片紅土高原上,一個梨花盛開的村莊。那一天,我回到了燧人氏的部落里。“國有火樹,名燧木,屈盤萬頃,雲霧出於中間。折枝相鑽,則火出矣。後世聖人變腥臊之味,游日月之外,以食救萬物;乃至南垂。目此樹表,有鳥若鴞,以口啄樹,粲然火出。聖人感焉,因取小枝以鑽火,號燧人氏。”《王子年拾遺記》就是這樣。這位畢摩與我一樣,出生於1954年。他說,他學習了二十年,才敢給人做法事。他在學習做畢摩的時候,我在學習寫詩。另一天看一部西方電影,講的是巫婆瑪格蕾塔被燒死的故事。從1480到1780年的近300年中,歐洲曾經進行過大規模虐殺“女巫”的運動,大批“問題女人”在經歷酷刑之後被燒死,據說有十萬或者數百萬的女巫被追捕殺掉。滅巫運動為文藝復興理性主義的興起掃清了道路,到二十世紀,理性主義已經令人窒息,出來尼採為首的一批人,包括海德格爾、福柯等等。嚎叫“理性就是酷刑”。他們的思路就是要回到源頭去,回到生命、原始、非理性,回到諸神光輝剛剛照亮的那種充滿魅力的黑夜邊緣。受西方思想影響,中國*中也消滅巫師,指為迷信,但沒有歐洲獵巫運動那么嚴重,只是不準再搞,用唯物主義統治一切。但經過那么多年,巫師也不多了,如今雲南境內會唱“梅葛”的人鳳毛麟角。民間文學工作隊整理收集過一部分“梅葛”,將口頭的東西用文字固定下來,採取的也是“去粗取精”的原則,將許多在正統文化看來是迷信、下流的糟粕去掉,改編成健康積極向上的主題,將兄妹關係改成夫妻關係。許多部分老歌手們說不出來,就比畫動作,這部分也被省略或者誤解了許多。“梅葛”過去是彝族文明生活的主流,現在只有些小溪了,但氣候土壤合適,再次成為洪流也不是沒有可能,因此人民是生活在“梅葛”里而不是歌舞團文工隊里。從山頭上下來的女神顯然非常受歡迎,唱了三次,大家才放她下去,立即背起背籮走了,要走四小時才到家呢。有人用蹩腳的國語悄悄地告訴我,她是個巫婆,搞迷信活動的。

智者朱熹說“上古之時,民心昧然,不知吉凶之所在,故聖人作《易》,教之卜筮,使吉則行之,凶則避之,此是開物成務之道。故《繫辭》雲‘以通天下之故,以斷天下之疑’,正謂此也……但如今人因《火珠林》起課者,但用其爻而不用起辭,則知古者之占,往往不待其辭而後見吉凶,至文王周公,方作篆爻之辭。使人得此爻者,便觀此辭之吉凶,至孔子,又恐人之不知其所以然,故又復逐爻解之,謂此爻所以吉,謂以中正者也。此爻所以凶者,謂不當位也。明明言之,使人易曉爾。至如《文言》之類,卻是就上面發明道理,非是聖人作。專為說道理以教人也,須見聖人本意,方可學易。大抵易之書,本為卜筮而作,故其辭必根於象數,而非聖人己意之所為。近世說易者,殊不知此,所以其說有義理,而無情意。”

朱熹的學生劉用之問到學易:“用之問:坤六二:‘直方大,不習無不利’,學須用習,然後至於不習。”朱熹說:“不是如此,聖人作易,只是說卦爻中有此象而已。如坤六二,‘直方大,不習無不利’,自是他這一卦中有此象。人若占得,便應此事有此用也,未說到學者須習至於不習。在學者之間,固當如此,然聖人作易,未有此意在”。 “文王之心,已自不如伏羲寬闊,急著要說出來。孔子之心,不如文王寬大,又急著要說出道理來,所以本意浸失。” 朱熹講的就是遮蔽。遮蔽什麼,就是遮蔽文明的出處,文明的出處被大地保管著,“問溪流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所以,子曰:禮失而求諸野;李白說“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新地復元古,垂衣貴清真。”杜甫說:“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海德格爾講“在語言的途中”;梵谷離開巴黎逃到阿爾的天空下:高更在塔西提島發問“我們是誰,從何處來,到何處去?”塞尚獨居埃克斯採石場的小屋;齊白石畫大白菜、掃帚……都是回到出處。

這邊在唱歌,那邊的溪流兩岸,已經支著一口口大鍋,用石頭壘起灶,燒起火來,煮著羊湯鍋了,這邊唱歌跳舞,那邊喝酒吃肉,不想聽了,過來吃碗羊雜碎。吃飽了,聽仙女唱歌去。溪流滾滾,裡面落著大石頭,彝家女人就在溪水中洗宰好的羊只,蔬菜,碗碟,遠遠看去,溪流上熱氣騰騰,幻若仙境。這邊,娃娃們在亂草野花中翻滾,那邊,一群好漢在划拳,這邊,有個女人在唱“梅葛”,那邊,有個老人在撥弦子。馬匹站在樹林邊沉思。火腿掛在樹叉上,已經割下一塊在大鍋里炒著,香油在響。有個帳篷里浪語浩蕩,忽然倒塌。裡面的人笑得天搖地動。有個石頭上牧童仰面朝天酣睡,上面是桂花樹的葉子,正為八月制香呢……這才是本地人的真實世界,這樣的場景在彝山,經常都有,春節、趕花街、火把節……許多政府組織的活動,末了總是被這些大地上的習俗修改得面目全非,領導致辭一完,活動就只剩下高音喇叭和主席台。下面,羊湯鍋、帳篷、“梅葛”、調子、對歌、酩酊……鋪天蓋地,浩蕩山野。

當山頭上的女神回家去後,我就想起哈尼族詩人哥布來。我一直覺得他像一個巫師。巫師在哈尼話中叫做“貝馬”“尼馬”。我認識他二十年,從來沒有告訴過他。我是在雲南紅河附近的那些被改成了水田的高山中認識他的,那些水田是世界奇蹟,哈尼人用了近千年的時間把那些高山改成了一塊塊盤山蜿蜒的梯田,吃上了水稻。這種豐功偉績比上世紀六十年代發生在山西昔陽縣大寨的愚公移山早多了,宏偉多了,當大寨正在的當時官方報紙上大吹大擂的時候,哈尼人在自己的家鄉默默地收穫著水稻。哥布吃這些稻米長大,到十歲上才學會說漢話,中專畢業後在一所國小教語文,人稱哥布老師,他開始用漢語寫詩,不久就在《邊疆文學》發表了幾首,他天生詩人,只需要把母語轉換成漢語。我讀到他的詩,喔,高原上的洛爾迦!就乘著長途汽車,翻越無數高山森林,在鷹的翅膀下找到了哥布。我到達的時候是中午,縣城大霧瀰漫,哥布正坐在單身教師宿舍的一間陰暗小屋裡寫詩。他寫得很吃力,他要用哈尼話想好,再翻譯成漢語。我跟著他走了一天,去他的家鄉熱水塘村。我們從世界上的山向下走去,一直走到大地的腳根上,喝了點山泉水,又開始爬山,一直爬到高山的額頭上。我們在黃昏中走向哥布的故鄉,天空擺開一路的黃金來迎接我們。村頭站著神樹,仙女般的女人們穿著用麻織成,又用藍靛染成的布衫,上面綴著銀飾,她們喜歡眼睛那樣的圖案。清朝、民國的銀圓流傳到這裡,被視為神物,裝飾在身上。解放軍的軍帽和徽章被男子被視為神物。穿黑色衣服的女子站在霧裡,美麗而神秘,母狼的幽靈,她帶走了我的一個靈魂。每個人都有許多靈魂,多少不一,有的多些,就像千手觀音的手。有的少些,一串火把果。這些靈魂是無數的火焰,將生命燃燒著,火苗越少,生命越弱。一個靈魂都沒有的人就是行屍走肉。哥布家有一間土屋,茅草頂,火塘邊坐著他的父親和母親。火塘和旁邊的鍋碗、食物就是這屋子裡最貴重的東西了。我睡了兩個晚上,眼睛被煙火熏得紅腫,身上被跳蚤叮成坦克履帶。半夜聽見哈尼人還在圍著那塘火喝酒唱歌。最近的土石流幾乎將這個村莊沖走,但神靈保佑,魔鬼只到達哥布家的後門就停住了。這個村莊與世界各地一樣,誕生了母親、父親、妻子、少女、英雄和詩人。他父親是個英雄,在村子裡德高望重,但是沉默寡言,他的英雄事跡永遠不會張揚出去,所以他也不是英雄。她母親清瘦、矮小,像個漆黑的樹樁,等著被投到火塘里。村莊裡的人不知道哥布在寫詩,他們不知道哥布寫的那個詩是什麼東西,他父親也不知道,哥布很得意地把他發表在這個國家最的詩歌刊物上的詩給他父親看,他父親數了數,五十多行,笑了。我在哥布家住了兩天,渾身紅腫,熱水塘是個有著濃烈硫磺味的溫泉,水從山坡上的石頭中流出來,下面有一個泥坑,我在那坑裡洗了澡,身上就不癢了。我和哥布在黎明告別他父母和鄉親,返回城裡去繼續寫詩。我們一邊走,一邊有鄉親從村子裡追出來,塞給我糍粑、雞蛋、果子。我們背著這些大地的產物翻山越嶺,沉重,感激。一晃二十年過去了,哥布的父親已故,埋在故鄉的深山老林中。哥布已經成為雲南省的詩人,獲得許多詩歌獎,出版詩集三本。這些詩歌與他的故鄉有什麼關係呢?那些說哈尼語的鄉親永遠不知道這些詩歌的存在,哥布在城裡是詩人,在故鄉是兒子,他的英雄業績是利用在政府機關工作的便利為村里批到了建築材料,拉到了資金、貸款。哥布一直沒有結婚,他一方面是哈尼族,農民之子,梯田上長大的,手指頭上全是栽秧留下的老繭,一放假就直奔老家,說哈尼土話去了。另一方面卻穿著西裝,寫漢語詩,在辦公室接電話,開會,把牙齒都嚼碎地說著國語,把詩歌念成思科。此人很有些魔幻現實主義,他像是一隻困在動物園裡的桀驁不馴的山鷹,隨時可能一去不返,講求實際的漢族姑娘們搞不清楚他是不是靠得住,誰敢嫁給他。在城裡,在地方文壇上,哥布代表哈尼族詩歌用漢語發表出來的水平,但在哈尼人中間,在高山深處,民族詩人卻不是他。他們的詩人是誰呢?另一次,我跟著哥布去他家鄉的山區拜訪一位盲歌手。那天下著雨,我們聽著這位歌手的唱歌,直到雨停,他的歌聲像雨一樣來自天空。我問哥布,他唱了些什麼。哥布滿臉敬畏,像是希臘人在談論荷馬,他說,我說不出來。後來有一段時間,哥布的創作激情似乎消失了,他很少再出現在省城的文學會議,謠傳說他靈感枯竭。忽然,哥布帶著一部長詩回來了,我想先睹為快,他說是用哈尼語寫的,還沒有翻譯成漢語。我被一座高山擋住了,我急切得幾乎簡直想立即就去學哈尼語。他的寫作退回到大地上去了,令我懷疑起自己的寫作,我有沒有他這樣的可以退回去的語言故鄉?哥布在一個春天上午回到熱水塘,百鳥朝陽的時候,他請來村裡的長老、歌手、朋友、“貝馬”“尼馬”,他在他們面前念了他的長詩,這是他寫詩二十年來,首次在故鄉發表詩歌。那故鄉終於發現他是一位詩人,老“貝馬”以他為榮。哥布的父親站在後面的樹林裡,默默地聽著。有些烏鴉在他們朗誦現場的天空中盤鏇,哈尼人的天神派來的。哥布發布他的長詩的時候,曾請我去,我沒有去,那是另一個詩壇,大地深處的詩壇,他的詩人是哥布。

秋天的時候我見到哥布,他告訴了我這件事的始末,大地的葉子已經落光了,他內心的喜悅還沒有散去。他還告訴我,他結婚了,妻子是他的族人,他們生了一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