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寧波古道上那座屹立千年的天一古閣，比起那滕王閣的桂殿蘭宮，我自知樸素而平凡；比起那岳陽樓的莊重博大，我自知沒有巴陵勝狀的萬千氣象；比起那郁孤台的聲名顯赫，我自知靜默而卑微。但滄桑的古樹知道，湛藍的青天知道，我挺立在時空的永恆里，見證了文化文明的興衰榮辱。
憶往昔，我挺立在商船下西洋的那個帝國里，欣欣然，昂昂然，如擊楫中流而誓的武將，又如筆墨煌煌的騷客。我親眼看到了我的主人為我所做的種種努力與奔波，沒有星的夜晚，他或憑欄而立，或倚案長嘯，為尋找古籍而孜孜不倦；舟車勞頓的白晝，他從書的淵藪中擷取精華，將它們放入我的囊中，我感慨著主人氣度的雍容；更感慨著那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義；感慨著那我心即宇宙的寬廣宏大；感慨著那四書五經中蘊藉的深沉美好。
少年的得意，是馬蹄輕快無邊的風流風光。我見證了那虔敬的眼神和悄聲的腳步，見證了那一段文明的阜盛和傳奇。
轉眼，仿佛長溝六月帶走了縹緲的花影，帶走了雲淡風輕，帶走了曾經的金粉和驕傲。我發現周圍的人似乎變了，那一個個骨瘦如柴的人，為什麼還挑著讓自己墮落的煙槍?那一個個金髮碧跟的人，為什麼對我貪婪不捨地望，那一個個手握權杖的官員，為什麼瓜分疆土時依舊聽著紅牙板的低吟淺唱?那帝國的失常令我不安。終於，我聽到了遙遠的西北傳來道士木然地敲打洞門的聲音——那是敦煌的經文被外國人運過了太平洋！終於，我看到一個夜晚，一個小偷將那覬覦的眼神對準了我囊中的書籍，就那樣似枯葉般飄落人間，流入熙熙攘攘的百里洋場。我空了，只留下一副皮囊。沒有人聽得懂我的悲吟，只有在明月高掛的夜裡，我對那無邊的夜傾訴我莫名的落寞和失望。
中年，是而立，還是不惑，我卻注定要困惑。為何，我在“天一生水”的保佑下躲過了無情的火，卻躲不過盜賊的偷竊，我似乎又明白了，在中華文化的衰落中，我終將難免。
見證了中年無盡的屈辱，我已到了蔣捷僧廬聽雨的年紀，本來我飽經滄桑的心已死，那種風流無邊的奢望已死，我只想了此殘生，但我看見人們將我修葺一新了!看見人們重新奔向前方，看見跌倒的文明又站了起來，屹立於世界的東方。我想，那勃勃生機的定又是一個阜盛的前兆，我那煥然一新的面貌，便是最好的證明。
現在，我依舊空著，但我見證了中華文明的興衰榮辱，我知道，我離“滿”不再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