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椅子上對著鏡子,望著年輕的理髮師手持著剪刀在我頭上剪來減去。他動作利落,一副專注的神情。一根根頭髮從我頭上飄落而下,散了一地。我注視著鏡子,視線似乎聚焦成了一個點透過了鏡子,穿越二十多年歲月的煙塵,遙望到了逝去的童年。
那時候我的故鄉魯灣還沒有理髮店。每當天氣晴好的日子,老刁騎著破舊的腳踏車從賈魯河西岸的一個村子裡來到魯灣,車身上橫綁豎掛著很多物件。遠望去洗臉盤、小火爐、椅子、木支架等在車上搖搖晃晃,磕磕碰碰。一路上叮呤咣啷響個不停。到了街口,老刁將車子挨著老槐樹停下,然後張羅著理髮攤子。不久三三兩兩的村民圍了上來,按照先來後到的次序上前理髮。為了打發等待的時間,村民們一個個蹲在攤子旁邊閒話桑麻。有人問起老刁的過去,他便一邊理髮,一邊絮叨著過去的故事。
老刁十幾歲跟著師傅學剃頭,吃了不少苦。年輕的時候他靠著剃頭的手藝走南闖北。上至縣長,下至乞丐,都是他的坐上客。到了三十多歲的時候,他回到了家鄉,還帶回一個跛腳女人。後來到了文革時代,他因為曾經為縣長理過發成為批鬥的對象。他白天被遊街示眾,夜裡被吊在屋樑上鞭打。他的跛腳老婆不堪折磨,在一個雨夜跳進了賈魯河裡,屍體被撈出來的時候已經腐爛了。十年之後,時過境遷,老刁的命運有了轉機。他成為一個無罪的人,重獲了自由。那天他悲喜交聚,淚水滂沱,沿著曾經遊街的道路一步一下跪磕頭。當到賈魯河畔的時候他跪在河岸大聲呼喚著跛腳老婆的名字。河水冷漠無情地遠去,絲毫沒有回音。
人們聽了老刁的故事之後深表同情。當理完髮後,都會在他的帆布錢袋裡分文不少地塞錢。村里人還輪流招待老刁午飯。那天輪到了我家,母親在廚房炒了兩道菜,還用沾著香油的手遞給我幾張零錢,讓我到村頭的小賣鋪買瓶白酒。我踮著腳從小賣鋪的櫃檯上拿走那瓶酒,然後走到老槐樹下,只見老刁脊背微駝,禿頂的頭上露出光亮的頭皮。他正忙著給村民理髮。我走到他跟前說:“我媽媽說今天你該到我家吃飯了,讓你和我一塊回家。”他並沒有停下手中的剃刀,只是側身看了我一眼。當他理完髮之後,對我笑著說:“你這個長毛鬼,也該理髮了。”說著便將我按在椅子上,給我圍上灰斑點點的圍布,然後拿起推子在我頭上推。
後來村里開了一家理髮店。理髮師才二十多歲,曾在城裡的理髮培訓學校學習。理髮店的牆壁上貼滿了美女俊男的圖片。理髮師不僅用上了電推子、電吹風,還會焗油染髮。村裡的很多人到新開業的理髮店理髮,追逐著新潮的髮型。從這以後,村里僅有一些老年人眷顧老刁的生意。老刁一如既往在老槐樹下擺攤理髮。有時候沒有一位顧客,他也照常燒好洗髮的熱水,準備好理髮的工具。也許,他堅持的是一種存在的狀態,這種狀態最終在時代的潮流里被湮沒得毫無痕跡。
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老刁不再出現在魯灣了,也再沒聽說過他的訊息。他似乎和很多舊面孔一同在世界上突然消失了。人們也漸漸忘記了這位獨特的理髮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