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景作文:雁盪雜記---林斤瀾

寫景作文:雁盪雜記---林斤瀾

鼓浪詩人偕夫攜幼游罷雁盪,贊道"除卻雁盪不是山"。這一句當然是"仿作",仿的"除卻巫山不是雲",仿的"黃山歸來不看山"。拉扯起來若'桂林山水甲天下",那仿來訪去就多了去了。凡有山水,就有"天下第一"、"人間無雙",這些"溢美"。真善美三位,老大老二看來嚴肅,卻也一口咬不定,比著一個人你說是"榜樣",他說是"傻樣"。斟酌一件事你歸做"儒",他算做"糯"也有的是。到了老三"美"這裡,"樂山樂水"、"見仁見智"已成口碑,"莫衷一是"才是正常。

雁盪待鼓浪詩人不薄,游罷怎么來句仿作,這其實是詩人的聰明。

80年代初,溫州文聯抓住時機,辦個寫作學習班,面向全國。曾經邀請外省作家部分學員,到溫州開筆會,一時和做喜事一般。其中一個精彩項目"游雁盪",游罷,總有本地捺也捺不牢的,直面兩位黃山來的作家,直問比黃山如何?那兩位大約飽有經驗,從容答道:各有千秋。這個回答,自是"哲理",當場賓主盡歡。

大隊人馬拉到雁盪,靈峰靈岩,大小龍湫自不消說。竟有一支分隊,北上探險,深入仙姑洞,卻是少有的壯舉。

雁盪實在不是一座山,有人編過一副對聯:"背靠莽莽括蒼山脈,面對浩浩東甌海灣。"沒有橫批,又有人補充四個字:"山海交關"。有以為山海兩字"重"了,有指點交關兩字"俗"了,不過都還承認意思對頭;這一片奇觀地貌,只可是"山海交關"的緣故。這一片寬廣四百五十平方公里,景觀名目五百四十,數字也來湊趣。

那么大體看看走走,也要個把月?一個月不算多,不過一兩天也可以,先看白天的靈峰,如茫茫天地間,出現如來的合掌,走進掌縫,拾級而上,一層一層竟達九層的觀音佛閣,站在樓閣平台上,憑欄外望天空一線。"一線天"是到處都有的景觀,此處也日稱"天下第一"。再看大小龍湫,有水的日子,歷代的詩歌吟詠都不過分。下午安排小半天,到靈岩寺前看天柱和展旗雙峰,峰頂一繩橫空,採藥人表演飛渡絕技,這裡要宣傳"人間無雙"了。

最好過一夜,若自己有車,看看夜景八九點趕回紅塵也不晚。這夜景必要看的是靈峰的移步易形。這白天的如來合掌,在月色里,百來步外是夫妻合歡,五十步內變做雄鷹半合翅膀,下視,是不是正在盯著咱們哪?再走近二三十步,回身,背向,後仰,上視,月華如銀,雙乳如鐵,頂天立地的維納斯。

夠了,雁盪名勝夠向家人友好交代了。若是詩人墨客,詩也做得了,文也交得卷了,畫也畫得出來了。

不過雁盪分八個景區,靈峰靈岩是南邊的景點。最北的景區叫仙橋,和仙境相通的意思。道家的始祖中,就有陶弘景出沒在"山海交關",得到感應,寫出詩來,給山水詩開山增光。後在精溪江邊一個洞裡,修練得道。這個洞老百姓叫做大箬岩,也訛傳為叨鷹洞,求籤的香火好做市了。為紀念仙人,正名是陶公洞。

雁盪的洞府,名號上書的六十六。內起九層後加起為十層樓閣的觀音洞,當居首座。仙橋區有個仙姑洞,以奇險名列前茅。觀音洞是遊客必到的景點,哪怕一日游,也會到佛閣平台上,泡一碗山泉雲霧,坐竹椅,看一線天,趕路的疲勞連同世俗的煩惱,頓時消失……有誰到仙姑洞去過?那年筆會上,溫州文聯有雁盪周邊的仁人,有年年去趟雁盪的君子,竟沒有一個拜訪過仙姑洞。就是這些仁人君子,忽然愧對雁盪,組織小分隊,北上探險了。

爬山頭,翻山樑,斜插坡上三五人家,好不容易看見六七里外,一爿屏風也似石頭山。那陡峭的半腰間,有一個黑點。走近兩三里,黑的是一個方洞,這可如何上得去?再兩三里,看見黑洞下邊,有一截灰線,莫非棧道?踏上灰線,左手岩如城牆,右邊直落不敢窺探,腳下兩腳寬,似裂若等可疑。提心碎步走到洞下,洞口高一人有半,壘石台階,上下騰空如雲抬,如風推。

進洞原木林立,支撐著兩層木頭佛堂。憑欄尋覓山谷究竟,柴草荊條掩映,漸暗漸黑無底。頭上藍天一方,白雲不見首尾;飛鳥但聞鳴叫,或忽然出現,轉眼消失。

山氣蒸蒸,雲天寂寂,時日悠悠。

編右三五里外,起伏山頭有個叫谷灣,灣下原是峽谷曲折,谷底村莊叫福溪。現有攔山築壩,儲存山洪。

福溪乃禍福相依之地,是溫台兩州幾個縣的交界去處,歷來"綠客"出沒,"義士"往來,大約半個世紀前,遠隔千山萬水的盧溝橋一聲炮響,就有人到這裡拉抗日隊伍,成立民主政府,可惜內外矛盾"交關",只好曇花一現。

現在村莊潛伏水庫深潭,碧綠千尺,沒有半點血色。山風呼嘯,也只有過來人,才誤聽出來隱約的慷慨悲歌。

半個世紀前,仙姑洞口沒有壘石台階,只是掛下木頭梯子,早晚收梯,老虎也蹦不到洞裡--沒有起跳的餘地。

現在的石頭台階是為旅遊壘的?其實當真游到這裡的客人,都是探險心情,木頭梯子不多危險,卻多興味,還有一種攻守的聯想。

當的正是一個避難好地方,收了梯子,就把格殺打鬥留在外邊了。進洞林立的原木,一如當年,據說整個未動?木樓只怕是舊物,樓板開縫依舊,顫動依舊,是空氣乾淨是人跡少到的緣故?白木的顏色也依舊,特別是兩廂兩三間小屋,拉開屋門,笨重的帶圍欄的木床,長年鋪的草蓆,老藍印染的棉被,連存放糧食,堆放香燭、散放汗油的混合氣味也依舊依舊。

洞外邊,村莊連同峽谷都沉在水底,只怕已經泡蘇了。首領四爺叫同袍買通槍手,打死在山坡上,會說自由平等的四奶坐穿牢底,放出來進了深山,嫁給最沒出息的部下。留分頭的獨生女兒遠走他鄉,成了個'飄飄蕩蕩'的女人……真是一個夢一般。

洞裡依舊依舊,洞外俱非俱非。洞裡洞外,究竟誰在誰的夢裡?這是個古老問題;獵人聽雷,獵槍銹了。樵夫觀棋,斧把爛了。

木樓站在洞口,後邊才是洞身。洞身不算方正,也算得天然殿堂了。靠里塑著仙姑神像,供桌,香爐,燭台一一擺開在岩石上。

右後方,靠上,又是個洞口,射進光線,透出煙火,天賜的後窗。

窗邊壘灶,燒火做飯。

窗外是個井筒般深谷。井筒筆直卻缺一邊,光照到底,谷中沒有成材的樹木,可是不少荊棘蒺藜,山茶杜鵑,野玫瑰草丁香……沒有人能夠從石頭山爬到這底上來,也沒有什麼動物能夠用腳用爪爬上爬下,自開天闢地,花自紅自白,自有本谷昆蟲做伴,本山蝴蝶做客,自開颯爽,自落瀟灑,好一個完全自己的山谷……

忽然,一天,仙姑從視窗跳下井來,空前絕後,井谷震動,山風來扶,山花來接,落到谷底,山草來墊,仙姑盤腿如坐蓮花。

仙姑姓甚名誰?因何捨身?這跳下來的洞口從此叫做捨身岩。捨身當然有故事,或婚嫁吉凶,或世態冷暖,或戰爭饑荒,或由忠奸善惡演變做階級血淚……各地都有類似的故事,不用記也記不清。

只是這一跳,非常美麗。捨身跳下這么個山谷,落地如坐蓮花。這是想像的必然,聯想的極點。

現在仙姑塑在洞裡,有兩個道姑關照香火,敲木魚、擊銅罄。五六十年前的道姑老了,現在也還是兩個老道姑,一樣的藍布衣服印染圍腰,一樣的黃腫面貌水紅眼睛。

道姑道姑,怎么?仙姑?好比是?新塑?

新塑新塑,革過兩回命了。

文革?

溫州來革一回,台州又革一回。

原是荒山空谷,石岩險道,捨身洞穴。難得這一場天羅地網,斬盡殺絕。難得這么一幫異想天開,哪一根筋彈琴,鑽到大自然的皺格里,革文化的命。好比鑽到褲襠里,捉拿聖賢,更加百倍的難得,竟有難兄難弟,一樣的熱血,一樣的雜碎,革過了還要革一回。話說辛亥革命時候,未莊的阿q到靜修庵革命,晚了一步,就沒有革成。那老尼姑門開一縫--

"你又來什麼事?"伊大吃一驚地說。

"革命了……你知道?……"阿q說得很含糊。

"革命革命,革過一命的,……你們要革得我們怎么樣呢?"老尼姑兩眼通紅地說。

"什麼?……"阿q詫異了。

"你不知道,他們已經來革過了!"

"誰……"阿q更加詫異了。

"那秀才和洋鬼子!"

阿q又出意外,不由的一錯愕;老尼姑見他失了銳氣,便飛速地關了門,阿q再推時,牢不可開,再打時沒有回答了。論氣勢,論做派,論無孔不入的刁鑽,無中生有的荒唐,辛亥革命差得遠了,阿q算老幾!

像仙姑洞的革兩回命,是不是可上吉尼斯紀錄,不清楚,"天下第一","人間無雙",這是自己手裡的事,先放一邊。須知雁盪世代詩文集子中,還沒有仙姑洞的筆墨,現在好了,有了抹不掉的事跡了。

林斤瀾(1923—),浙江溫州人,作家。著有小說集《山里紅》、《石火》,小說散文集《飛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