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這是唐代詩人岑參對邊塞風雪的描寫。真正大面積的梨花盛開的情景,我也曾見過。想當年,老家村南便是一方大梨園。不過,那裡的梨多為小黃梨,酷似鈴鐺,滿身生鏽,核子很大,吃起來渣多水少,木咯噔的。但當時也有一種梨,與此恰好相反。這種梨,青皮白瓤,中間鼓圓,兩頭細小,形如紡錘,吃起來脆甜脆甜,核子很小,幾乎無渣。我們當時都叫它“線穗子梨”,有時就簡稱為“靑穗梨”。
家鄉的那棵靑穗梨樹偏偏就生長在了二奶奶家。二奶奶家和我家同住在一個南北向的胡同里。我家在東,她家在西,斜錯對著,相隔不遠。每次上學、放學,我都得從她家門前經過。二奶奶家是三間土坯起脊房,四周是穿胸高的土垛子院牆,鄰路靠南是一個門樓。說是門樓,其實不是什麼樓,而是一間簡易房。沒有前後牆,前牆就是大門,來往過人,就是一個過廳而已。那棵梨樹就長在門樓的北面,樹身有牆頭那么高,四五把粗,樹枝很疏朗,朝四外散開,幾乎占據了半個院子。伸出院牆的部分,斜斜地向上,青葉鐵桿顯得虬勁有力。
二奶奶經常就坐在大門口,頭頂一方藍粗布手巾,滿臉的皺紋,陰沉沉的,見誰也不說話。我們上學放學走過那裡,她很少看我們一眼,偶爾一輪,也是那種目無表情的樣子。我們也不和他說話,走對過時,只是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因此,二奶奶家這棵梨樹我們很少接近。平時路過的時候,也不過抬頭望望。有時看到鴨蛋般大小的靑穗梨懸掛枝頭,脆生生的,便不由得“噗咋噗咋”嘴巴,也只好作罷。試想一個瘋老婆子,就像一尊瘟神似的,形影不離地守著那棵樹,誰還敢越雷池半步。
更何況關於這棵梨樹,還有不少悲情而又令人生寒的故事。二奶奶家是高成份,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地主”。二奶奶的老公公曾經當過保長,在解放初期被鎮壓了。據說這棵梨樹就是他親手栽的。二奶奶的丈夫,也就是所謂的“二爺”,文革中經不住輪番批鬥的折騰,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挽了個繩套,神不知鬼不覺地吊死在了梨樹的那根斜枝上。埋葬了二爺後,有人提議除掉這個梨樹。可二奶奶在二爺死後不久,就變得神經兮兮的了,伐梨樹的事也就無果而終。
二奶奶還有個兒子,人們都叫他“秋明”。聽我父親說,“秋明”其實是“清明”的轉音。“梨花風起正清明”。清明出生時,這棵梨樹正滿樹開花呢!一簇簇梨花綴滿枝頭,噴雲吐霧,在碧綠的枝葉映襯下,瑩白如雪,那該是靑穗梨樹大放光彩的一年。清明長大後,高挑的個兒,白淨的麵皮,像古典小說里所說的白面書生。臉白是好看,但不是書生。清明早早地下學後,便跟著師傅學了做木匠活的手藝。清明頭腦靈活,手腳靈動,又會說話,深得師傅的器重,眼看著手藝大長。
鄉村國小要換一些桌凳,支書讓清明師徒過去了。由於二人手藝好,價格公道,支書婆知道後,想趁著打套家具。沒曾想,這機緣卻成就了一段婚姻。支書家有個三女兒,性格開朗,人長得也不錯,挑三揀四的,一直也沒有訂婚。她一見清明,簡直是著了迷,一下便愛上了。清明也喜歡支書家這三妮子。婚姻這事,有時真的說不清。兩個孤男寡女,雙方相愛,卻恰恰出生在那個時代“水火難容”的家庭。看是捉弄人,可有人被捉,有人卻抗爭。清明的婚姻最終是愛情戰勝了勢力。不過,清明每年不少用靑穗梨孝敬他那年老的岳父和岳母。
關於靑穗梨,我至今還有一段難忘的記憶。那是一年的深秋,我咳嗽得厲害,母親給我拿了藥,吃上幾次,仍不見好。咳嗽的時候,喉嚨里好像卡住了似的,有掐不斷的絲帶。有時我感到頓得胸脯疼,便兩手趁搭著抱在胸前。上學或下學走過四奶奶家的門口,我發現她怪怪的,眼睛一直盯著我。走過老遠,我偷偷地回頭看她,她還在看我。母親聽人說一個偏方,說梨潤肺,加上白糖熬能治咳嗽。可到哪去找梨呢?正當我們一籌莫展之際,傍晚關掩柴門時,我發現木樁子旁邊有個黑不溜秋的東西。我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塊藍粗布手巾,抖開卻是意想不到的三顆靑穗梨。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去不費工夫。我喜出望外,急忙交給了母親。
當天晚上,母親就給我銷了幾片,靑穗梨瓤,白亮亮、水靈靈的,看著就很好吃。母親給我熬了一碗湯水,我喝得連一點渣都沒有剩下。第二天早起,母親又讓我喝了一碗,我算是過了一次想吃靑穗梨的癮。說來還真靈驗,加上吃藥,該上學的時候,我感到咳嗽就沒有那么厲害了,不住聲咳嗽變成了間歇性的。看我漸漸地好起來,母親才突然想起這梨子來得蹊蹺。當我給母親講起四奶奶的怪異時,母親全明白了。她讓我用那面藍粗布手巾兜上雞蛋送還四奶奶。可她說啥也不要,一直往外推,最後只留下了那條藍手巾。我看到那天她臉上的皺紋舒展了,在陽光的映照下,一明一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