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就是農貿市場,鑲在牌匾上的字已經完全駁落了,其實這樣的地方不需要任何標識,噪雜的空氣里一股濃烈的氣味,入口處人頭攢動,地面陰濕,長長的市場小路兩邊都是做乾貨生易的店鋪,操著各種鄉音的店主通常把貨物分門別類的裝起袋來,豎在店堂的門口,戶戶皆如此,路面變得越來越窄,行人只能排著隊慢慢前行。突然一陣轟響從身後傳來,一個運貨的三輪車,車上的青年咧著嘴,一覽無餘的笑容,他把寵大的鮮紅色木箱子上下敲打,以此來提醒,脆弱的人們面面相覷的見著三輪車從夾縫裡呼嘯而過。人聲、車聲所有的市井音符沒過頭頂,被淹沒的透不過氣來,該停下,歇一歇了。終於走到出口,原先的小巷被一片廢墟、塵埃、殘破的磚石取代,在厚厚的塵土上留下自己的腳印,繞過一堵斷牆,走向江邊,路兩側的法國梧桐瑟瑟的在風中揪起了乾枯的葉片,片片就是抽搐的心,踩在腳下叭叭作響。江邊布滿塵土、石塊,放眼望去,江水默默流淌。
我成長的記憶從江水開始,那時候有著高高的泥土壘起的大堤,少年時仲夏的傍晚,喜歡坐在堤上望江,凝視江水,自己如萍飄浮,等待天色暗下來,慢慢向著夜的邊緣滑去,涼風輕撫著心中一個又一個的夢想,它們與江面駛過的船燈,天上的星斗一樣閃爍互映,我的身後是小城次第點燃的燈火,成長的轟鳴聲被拉得遼遠悠長,船支駛向的遠方對我透著一股深邃的吸引,渴望爭脫的念頭在血脈里沸騰。二十年後,再次面對江水,所有的一切都隱沒在了流逝的水紋里。對於江水而言他所在乎的是陽光、雨露、空氣等自然之物,還有匯集入江的條條如指紋般的支流,其他的都是不屑的雲煙過往,她怎會記得一個在漫長童年裡坐著的人兒的困惑呢?
“一位暫住難民營的南肯婦女,每天依然步行幾公里,回到故園的廢墟上看海。”這段瞬間眼前閃過的文字曾待在一張圖片的下面,現在已無法回憶當時這個圖片帶來的震憾,藏在朦朧寫意背景後淡淡的哀怨主題,通過一束投向故園的目光,充滿了眷念的意象。現在吹著江風的我只記住了她的背影,好看的碎花衣裳和粉色的頭巾。
沿著江邊走,高大的梧桐整齊的把江水、廣場、道路和教堂分割,耳邊是江水的拍打聲,船支的鳴叫聲,推土機的轟響,不斷的拆毀,不斷的重建,城市在經歷一種生命的過程!當平整的柏油路面被猛力的敲碎後,一層一層的將泥土翻上路面,空氣里有了一種沉默、忠實、柔軟的氣息,之於感官的是久違的親切的接近,麻木展開的心像被播入了泥里的種子,生長在初春的濕潤里,無論晝夜,恣意瘋長,伴著輕微的嘆息,還有風中的樹葉相互廝磨。小城在光陰的手腕上搏動,悄悄改變著原先的模樣,離過去的影子越來越遠。我也在走遠,離那些江堤的傍晚和若隱若現的星光似的夢想越來越遠……
江邊廣場被僅鄰的樓群投下的影子分出了明顯的界限,陽光強烈,沿著分界線上走著,伸展雙臂,左手陰暗,右手溫暖。除了這些,浮世所給予的難道還有別的嗎?陽光下的廣場空蕩蕩的,許多休棲的座位空著。一個衣衫襤褸的人倦在台階的角落裡,又一陣風襲來,他比干枯的樹葉倦縮的還要緊,不能碰,一碰就完全碎裂,嘩嘩,嘩嘩的,一陣陣向耳邊湧來的暗流,又似他身體裡乾涸的血液。陽光更猛烈了,感到右手漸升的溫度,而左手正慢慢變涼。逃出了樓群龐大的影子,對面不遠處的教堂正在冬日暖陽下靜默的站立,與悠悠江水對望,冥冥之中似乎有著一位滿含悲憫眼神的詩人,用銳敏熱烈的目光看看江水,看看教堂,看看如螻蟻般奔波的我們,沉默的低下了他一直高昂的頭顱。
這個教堂,曾經來過的,一走進,心便靜默下來,雖然不知道太多具體含義和動作的象徵,但仿著教徒的樣子作著,一牆之外的世界,忽的遠了。教堂里大多是些老人,也有學生模樣的,還有那種空氣中的味道,一種甘露的甜潤被深深吸入。這時教徒們紛紛站起,向四周的人們互贈平安,在我前排的一位老人,回過身來,眼中盈滿了她對人世的溫情,心從某個地方化開,像寒冷的冬季厚厚的積雪下面,悄悄涌動的一股暗流。
記得不久前初春落的那一場雪,是暮冬給人的最後一絲留念吧,只是太陽的一次升起落下,而世間卻完全的改變,雪在春里注定了不能長久,因為季節的錯亂,即使有也只是殘雪了。這時我正站在這個二十年沒有離開過的小城,站在她江邊教堂的台階上,腳下是一層剛剛落的雪,雪中的教堂透著不染塵俗之美,院裡的松枝上凝了一顆顆的水滴,低垂著。轉到一個角落,站定,可以同時看到街上稀少的行人,教堂灰灰的尖頂和樹枝透明的水滴。松枝下,路面低的地方盛滿了水一樣的鏡子,或大或小,樹枝彎著腰,風過,松尖上的水滴,一點一點紛紛躍入這些鏡子,像終會歸於塵土的輕盈的生命。
路邊學校的孩子放學了,素雅安靜的街景頓時生動鮮活,看到雪花如絮,小眼睛閃亮了,臉上花開了似的滿足,蹦跳著,書包、傘什麼的一切全丟在路邊的草叢,像一股暖流的湧入,奔向對面的廣場,加入了另一群玩著雪的孩子,一串串尖叫在廣場上迴蕩,一個男孩勾下身子,在地上摸索了一會,手握雪團奮力擲向了天空,雪團碰到了樹幹,沙沙的一樹花雨零落,淒淒無語,就像幼年的夢想一再的受挫,心裡耿耿的,看來只有繞著走了,不要打擾了一場無邪的激情。
而那年的最後一個清晨,我又去了教堂,因為無法擺脫那雙眼神,台階中間的大理石斜面上投下了路邊蕭瑟的樹影,由於夜露的初降,石面更顯光潤了。走進教堂院子開著的一扇側門,迎面是一堵半人高的圍牆,從牆上參差墜下束束迎春枝,這是冬日自然沒有花影可尋,想她們鵝黃一片星星點點綴滿枝頭的鬧春景象,過眼,又是一年,這是年末時常在信上寫給友人的幾個字,簡單的文字把生命的繁屑一一涵蓋。這一年我記住了一雙眼神,而生活需要這樣的眼神,一種文字和畫面都無法注入的生命亮色。
仰頭從圍牆上的一束墨綠叢中望向天空,這座歌特式的建築勾了白色的邊線,它的尖頂、塔樓和牆體在天空灰藍的底色上顯現清晰純淨的輪廓,那些的尖塔爭先恐後的刺向天空,造成一種向上的動勢,想遠離俗世。教堂整點的鐘聲響起,一圈一圈的漣漪讓靜穆的空氣微微起了皺,在院落上空盤鏇,以這兒為中心,擴散開去,煙兒似的鑽入小城薄薄的耳際,我從台階進入小院,院內主建築的右側有一幢鳳藻樓,蕪湖第一個主教——張鳳藻因戰亂時曾為自己的信仰付了三十年的歲月而得名。這是在說明來意之後,從工作人員那兒得知的。記得站在凜冽的風裡叩擊著鳳藻樓的木門,一個女子輕輕的開門出來,面頰白皙,線條柔美,沒有街市的媚俗,她會意的引我從側門進入若瑟堂,正面的那扇紅色的木門周末早晨會迎著朝陽打開,聽著江水陣陣的教徒們,一遍又一遍的重複著虔誠的吟詠,尋求一份靈魂的寧靜。而平日裡整個若瑟堂是空寂靜美的,兩扇木門高大厚實,我跟在她的後面,聽到木門的咯吱、咯吱聲,還有一些細碎的腳步,在那一刻我們都沒有說話,一切,靜靜的,好一會兒,似乎誰也不用開口,想等著教堂的木桌子、木凳子及壁畫上的人物來訴說。她抬眼,不看我,便開始了她的講述——張鳳藻的經歷,緩慢的話語中帶著溫和的噪音,音質舒緩,一會兒,又停下,默默的我們又站了一會兒,沒有更深入的交流。最後她指向一面窗戶,牆上有一個簡單的供位,黑色大理石上刻著他的經歷,幾個年月把漫長的人生簡單的分割,隱隱的背光面上無法看得更清楚,張鳳藻先生的墳墓設在天主堂里,應該算是個例外。陽光通過圓拱型的彩色玻璃射進來,光影交錯,落在桌角上,地上,光柱里有一些細小的灰塵飛舞著,忽兒盤鏇,有的向上飛升,有的向下墜落,就像此刻的思緒和平靜面容下的一顆心。
現在空心齋食堂水滴的聲響又回落到心裡,那是在開始採訪之前,不,準確的說是在聆聽之前,誤入了鳳藻樓的一間敞開的屋子,慢慢走進,牆壁上的掛鐘不緊不慢的擺著,一張小桌子卻沒有凳子,在一面牆的正上方掛著一幅畫,走進看,下面一行小字:空心齋,《最後的晚餐》。這幅印刷品遍地都是,顯然失去了油畫原始的筆觸美,像一切懸浮在塵世表象上的東西,沉澱不下來。我記起宗教故事裡耶穌的告誡:靈巧似蛇,馴良如鴿。除了鐘擺,還有“嘀噠”的落水聲,迎窗的那一面,有光線進來,這邊碧綠的蔬菜,在水盆里半浸半浮,水珠在葉片上滾動,爐灶的文火上,幾縷煙霧從鍋沿兒溢出,薄薄的,悠悠的彌散開去……
書上說在詩人的童年裡,故鄉總有蔬菜熠熠閃光。在塵世我們始終無法遠離一些東西,比如塵埃、光陰和碎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