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和仙遊寺

在周至縣城南三十五里的黑水河畔,有一處銜山抱水、人文歷史悠久的遊覽勝地,這就是自古以來吸引著無數文人墨客前來攬勝的仙遊古剎。

若問起赫赫有名的仙遊寺名字的由來,還得上溯至一千四百多年前的大隋開國皇帝楊堅,關於古剎的歷史正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據史料記載,仙遊寺始建於隋文帝開皇十八年(公元598年)十二月。一天,威風凜凜的隋文帝巡幸天下,自京師到麟遊仁壽宮,過周至境內,文帝乍見此地風光秀美,人傑地靈,即刻下令大興土木,敕造行宮,作為他消夏避暑之所,並讓文武群臣為這座行宮擬了個好聽的名字——“仙遊宮”,仙遊一名,便由此應運而生。

相傳文帝在未即位前,自小養育在馮翊般若寺,長大後返回楊家時,有天竺沙門贈與他一包舍利子,雲“大覺遺身”。等他即位後,曾與曇遷禪師數之,多次數卻未能數得清。仁壽元年(公元62025年)六月十三這日是文帝的誕辰,皇帝為表對浩蕩神恩的敬意,特下詔書《隋國立舍利塔詔》,令從京城分送舍利,於雍、岐、涇、吳、蘇、虢等30州各立一塔供養。《詔書》曰:“朕皈依三寶,重興聖教。思與四海之內一切人民,俱發菩提,共修福業,使當今現在爰及來世,永登善因,同登妙果。”並請高僧禪師三十餘人各率侍者、官吏,配送熏陸香百二十斤,分運舍利於各州起塔。起塔之時,任人布施,但錢只限於十文以下。倘若不夠,可役用正丁,取用庫物。限十月十五日午時,三十州舍利同時置於石函內入塔。總管、刺史以下,縣尉以上,息軍機、停常務七日,專門辦理建舍利塔之事。

當時安置舍利修塔一事,可謂聲勢浩大,舉國上下雲集回響。然而,世事無常。隋文帝建仙遊行宮僅二十年,大隋朝就滅亡了。“樹倒猢猻散。”先帝遠去,只剩下一座豪華的殿閣孤獨地閒置在那裡。離這裡僅三十多里的樓觀台道士,見此處殿宇巍峨,景致極佳,閒置實在可惜,便聞風而動,遷居此處,每日誦黃庭經,以誠心修道為己任。於是,一時也有“仙遊觀”之稱。此後,因唐代帝王嗜好禮佛,幾次親迎佛骨,於是舉國禮佛修塔之行蔚然成風。剛住下時日不久的道士們見機不妙,只得動身“挪窩”。有的收起行囊又搬回了樓觀台,有的身著道服飄飄若仙四海雲遊而去,留下的只有禿頂的沙門僧人,每日撞鐘誦經,打坐參禪,幾經輾轉之餘,道觀又變回了寺院。

淪桑屢變,朝代更迭。到了明哲宗正統六年(公元1441年),仙遊寺交由少數民族喇嘛桑加巴主持,此時規模更顯宏大,改叫普緣寺。此寺殿內原有泥塑、銅鑄和木刻佛像多尊,製作均精巧絕倫,匠心獨運。一直到清康熙二年(公元1663年),才又復募修葺,恢復了仙遊寺的原名。

如今保存完好的清代正殿,內有泥塑佛像,前檐東西兩牆畫有哼、哈二將,東西兩側有廂房二十餘間,殿前遺留有明代鐵鑄大鐘一口。在正殿的西北約60米處,有隋代修建的法王塔。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此塔正是七層,逐層收分減高,疊澀出檐。

站在塔下,仰望著被斜陽直射而發出耀眼光芒的塔身,透過歷經千餘年風霜雨雪侵蝕而斑斑駁駁的磚縫罅隙,瞻仰這七級的浮屠,我仿佛看見了當年那懸掛在塔檐上的悅耳銅鈴搖盪在薄霧繚繞的浮空與滿天的雲霞一道,聽到的是梵唄讚響、晨鐘暮鼓的空門之音,想到的是風流俊逸、才華出眾的蕭史吹著超凡脫俗的笙簫引來祥龍瑞鳳與秦穆公之女弄玉雙雙結伴飛升而留下“乘龍快婿”的動人神話故事……

仙遊寺自隋朝建宮,至今已有一千四百多年的歷史。它給我們留下了許多珍貴的歷史文物古蹟。頗有小雁塔密檐式建築風格的法王塔,線條柔和優美,是屈指可數的唐代風格的古塔。歷代著名詩人、書法家、畫師,如王勃、盧綸、白居易、韓翃、吳道子、岑參、蘇軾等都到過這裡。“遷客騷人,多會於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他們在此吟詩作畫,舞文弄墨,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詩篇和扣人心弦的軼聞趣事。不僅如此,唐末黃巢起義、明末農民起義、清末太平天國起義等軍隊都曾駐紮於此,憑著秀色可餐的風光景致、氤氳繚繞的谷間煙霧和奇峭險峻的山勢地形,無形之中,又給仙遊寺籠罩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我也時常涉足其中,苦思冥想仙遊寺有那么大的魔力吸引遊客的原因所在。但我想,遊人旅遊參觀的原因多半還是出於對歷史和人文的憧憬嚮往。倘若單是一處風景秀美的旅遊景點,而缺乏它應有的文化元素,遊人最多也只是作為一個慕名賞玩的過客而已,而不會孤注一擲,傾其精力回頭再賞。仙遊寺只不過是悠悠歷史古蹟長河中的一個零星石子罷了,它之所以能久久沉澱於歷史古蹟的長河而永不隕滅,我想這其中的原因多半還是更多地保留了人文氣息於其中,以至於能流芳至今。而這其中,與時任盩厔(今寫為周至)縣尉的白居易不無瓜葛。

“上方下方雪中路,白雲流水如閒步。數峰行盡猶未歸,寂寞經聲竹陰暮。”(盧綸《過仙遊寺》)唐憲宗元和元年(公元82025年),34歲的白居易在由皇帝主持選拔人才的特科考試中,因所作的“策目七十五門”鋒芒太露不為朝廷取悅;到了四月的“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試中入四等,但出言大直,不得為朝官,而補任周至縣尉。時值青春年少、衣衿飄飄、春風得意的白居易,到任後一時被周山至水的繚繞煙霧、潺湲流水所吸引。他第一次公務之佘,就迫不及待地要去仙遊寺遊覽。因初來乍到,愛民心切的白居易不願擾民,不曾帶任何侍從,就獨自騎馬南馳,直奔黑水河畔的仙遊寺,體味盧綸詩中描寫的那行雲流水、經聲竹韻的人間仙境。

喜出望外的白居易到達時已夜幕降臨。只見夕陽從獅山斷崖上斂去了最後一抹餘暉,西邊的天空,尚留有絲絲殘霞,但在習習的晚風送來的陣陣涼爽中,又很快褪去了緋紅。近處滔滔的黑河流水聲,在靜謐的夜空聽起來分外空曠、清幽。成群結隊的沙鶴站在寺院的台階上,沐浴著晚霞最後賞賜的寧靜和安逸。寺院中傳來了僧人虔誠執著的誦經聲,在撞起的鏜鞳噌吰的鐘聲中越發覺得清晰悅耳。明月朗朗,銀輝傾瀉,整個仙遊寺的山石、竹林、廟宇都像罩了層薄霧似的輕紗,越發飄渺、空靈而勾人魂魄。一入其地,白居易恍入仙境,不禁感慨喟嘆:“仙遊寺,仙遊寺,名不虛傳,名副其實,人游若仙,快哉樂哉,不枉此夕,不虛此行!”

這時,寺中燈火通明。白居易捏手捏腳叩開了寺中住持的房門,只說自己是來此拜佛進香的庶民,想藉此討教佛法,敬請禪師點化一二。住持還禮道:“豈敢,施主但說無妨!”

少時,白居易便以隋代高僧智顗的學說為題,請教道:“敢問禪師,何謂‘一心三觀’?”住持答道:“‘一心三觀’,即是在同一時間於一心中觀有空、假、中三種實相。此三種實相,亦稱為‘三諦’。”接著,白居易又問道:“且聞‘一心三現’又名‘圓融三諦’,此說何解?”住持見眼前的這位年輕人出言不凡,想必絕非等閒。於是,老禪師先請他落座飲茶,然後,畢恭畢敬地答其所問:“佛教之‘法’,是軌持之意;‘持’,乃一定範圍內的法體;‘軌’,即讓人產生的一種理解。一切‘法’,都具有‘三軌’,即真性、觀照、資成;‘三軌’分別配合成空、假、中;空、假、中三者並非次第關係,而是同時存在、互無妨礙,故而稱為‘圓融三諦’。”

白居易本來就頗為留心禪理,且造詣不淺。原以為在這山野之寺,不會有高僧解悟佛理,沒想到,老禪師的一番侃侃而談,深入淺出的論述,讓他大為歡喜。他這才表明自己的真實身份,願與住持結為益友,切磋學問,共賞美景。住持欣然答應,二人擊掌為盟。隨後二人一問一答、一唱一和,樂在其中,不分晝夜,大有“相見恨晚”之感。末了,寺中留宿,白縣尉也答應暫宿廂房。

熄燈之後,白居易仍毫無倦意,總覺意猶未盡,回味當初造訪仙遊寺的經歷,終究心緒難平,於是便在昏黃的燭光下持筆疾書《仙遊寺獨宿》一首:“沙鶴階上立,潭月當戶開。此中留我宿,兩夜不能回。幸與靜境遇,喜無歸侶催。從今獨游後,不擬共人來。”

這次夜遊的經歷,讓白居易對仙遊寺興致大增。雖想再游,但總因繁忙瑣碎的公務而未能擺脫。一次,他要去駱峪辦理公務,剛好從仙遊寺旁路過,恰好邂逅摯友王質夫,便與他一同攜游。

這回的白居易看到的卻是白天的仙遊寺,雖說違背了“獨游”的初衷,卻與他成莫逆之交的王質夫同往,仍顯得心曠神怡。

午後的秋日,天高雲淡。排排大雁從頭頂一呼而過,只剩下眼前畫卷一般的山色,由深至淺,綿延不絕。他們二人策馬揚鞭,欣喜若狂,迫不及待要趕往仙遊古寺。

解鞍下馬,渡過芒水,往西,便是一片金色的稻田。幾個農夫正在田中精心耕作,一位垂釣的老翁手持釣竿,悠然自得,專心致志,一心只顧垂釣,漫隨天上雲舒雲卷,一副鎮定自若的神情。這時,白居易還約來了好友陳鴻,他們三人一起到仙遊寺中暢飲。

席間,他們突然談起了先皇唐玄宗與楊貴妃驪山享盡人間無數奢華的往事,而一代國色天香的楊貴妃卻最終落得馬嵬坡撒手人寰的悲慘下場,跌宕起伏的愛情故事如同史詩一般壯麗悽美,值得讓人思考。愛情與戰爭漩渦的交織,讓一代紅顏照青,究竟誰是誰非,世說紛紜,喋喋不休。一個單薄的紅塵女子絕戀於兵荒馬亂與國破家亡之間,讓人感慨萬千!王質夫藉機對白居易說:“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潤色之,則與時消沒,不聞於世。樂天深於詩,多於情者也,試為歌之,何如?”(陳鴻《長恨歌傳》)後來,白居易就在寺內居住數十日出色地寫下了這首千古傳誦的《長恨歌》,同時陳鴻作《長恨歌傳》。正由於此,仙遊寺更是聲名大振。廣為流傳、氣貫長虹的《長恨歌》成就了仙遊寺不朽佳話的美名,仙遊寺成了騷人墨客吟詩作賦、暢詠抒懷的絕佳境地了。

據史書記載,在任期間的白縣尉時常隻身行走鄉間,體恤民情。元和二年(公元82025年),芒種已到,金絲柳上蕩漾的黃鸝亮出婉轉動聽的歌喉,歌唱著豐收的喜悅。白縣尉策馬直奔馬召南崗,來到正揮汗如雨的農民收割隊伍中間,看到一家老小全部上陣繁忙勞作的情景,有感而發,寫出了著名的現實主義詩作《觀刈麥》:“田家少閒月,五月人倍忙。一夜南風起,小麥覆隴黃……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

元和二年十一月五日,因卓爾不群的白居易受命入朝拜翰林學士,此後的時日,他始終不忘周至的山水和往日的一點一滴,這種復燃的舊情飽含在《寄王質夫》一詩中:“憶始識君時,愛君世緣薄。我亦吏王畿,不為名利著。春遊仙遊洞,秋上雲居閣。樓觀水潺潺,龍潭花漠漠……舊遊疑是夢,往事思如昨。相憶春又深,故山花正落!”

畢竟時光荏苒,那時的佳話也只能當作人們茶言飯後的談資說說罷了,再美好的事物也總不會千年萬年始終不變。儘管自1996年將“仙遊寺法王塔”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可它還是不得不讓道於現代社會城市文明的改造。1998年因黑河引水工程修攔河壩,法王塔不得不動遷。按照佛教禮儀,前天晚上八時舉行法王塔動遷禮佛會,各界信眾兩百多人前來參加。據說,當晚的氣氛異常莊嚴肅穆,人們的心情彼此都很沉重。

禮佛會一開始,鞭炮聲在幽靜的山谷喧天動地。臨時趕做的供奉著釋迦牟尼佛的神龕,旁書“峰冠紫氣靈塔易地國寶光耀萬代,川納祥瑞古寺喬遷先佛永保平安”,橫批“佛光普照”。隨後由寺院主持果性法師焚香、化表、叩頭。住持虔誠禮畢,那個曾雄踞於黑水河畔一千四百多年的法王塔從此易地,而仙遊寺原址也只能在黑河水底銷聲沉默了。

“終南陰嶺秀。”仙遊寺法王塔的搬遷,印證了終南秀美的靈氣。拆遷過程中,文物考古者在法王塔的二層發現三枚舍利,後又在地宮中發現十枚舍利和石碑。碑石一面為隋代《舍利塔下銘》,鐫刻碑文曰:“維大隋仁壽元年歲次辛酉十月辛亥朔十五日乙丑,皇帝普為一切法界幽顯生靈,謹於雍州周至縣仙遊寺奉安舍利,敬造靈塔……”另一面為唐朝《仙遊寺舍利塔銘》,碑文曰:“此塔即大隋仁壽元年十月十五日置也。”足見法王塔建造年代,毋庸置疑。

千百年來,博大精深的佛法,使威名遠揚的仙遊寺完整保留了凜然正氣;與它相距不遠處的樓觀台因老子高深莫測的“道”的穩固,使仙遊寺生生不息的人文精神和交織融合的三教靈脈得以永久傳承,它們就是活著的無價“雙璧”,永遠那么耀眼奪目。

一千四百多年過去了,每次走到仙遊寺,我總會久久駐足,思索著那個讓人魂牽夢縈的仙遊寺,思索著誕生於此的偉大詩作《長恨歌》,它留給了我們太多的印記需要慢慢去挖掘。然而,唯一不變的是滔滔不絕的黑河,它始終在向前奔流的進程中不斷刷新著人們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