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

夜幕還未褪盡,小孩兒瞌睡的雙眼在晨霧中還看不真切,便被領著走遠,這是一場多么潦草的告別,讓我以為日後會隆重地彌補。

我以為日後會在長風中重逢,所以沒有回頭。

然後我改掉了仄仄的鄉音,以圓潤的腔調說一些得體又時髦的句子。

我舉著手機上wifi,穿著增高鞋揣著購物卡逛街,不屑地看著幼時以為很奢侈的氣球,我不經想到家鄉,那兒天很藍但那兒沒有這么發達的商業區;那兒店裡賣的是正經的牡羊肉,但那兒沒有這么高檔優雅的服務;那兒人很好但人們往往屈服於城市的誘惑。

父親花大價錢買回一幅家鄉的鐵畫,我覺得不值,但他說畫裡住著家鄉的福神;母親跑遍半座城尋找家鄉的野蓮子和香椿樹弄乾淨給我嘗,我覺得比不上店裡賣的便當,但她說這很珍貴,這是家鄉的味兒。

父母熱衷於談論家鄉:徽班,徽商,徽墨,鐵畫,白牆黑瓦,巍峨黃山。我有時會問他們怎么不回去看看,他們總以工作忙來搪塞。

或許是因為家鄉沒有了他們惦記的親人?也許他們當初真的是毅然決然踏上異鄉沒有回頭,他們覺得自己拋棄了家鄉,家鄉再也不向他們張開臂膀;還是說多年的城市生活讓他們在家鄉顯得格格不入,他們已不願還鄉。

當初他們也曾期待過重逢,期待過回頭,如今他們已不再期待了。

“媽。我想回家一趟。”我也驚愕於我居然就這么自然地將記憶中朦朧的那兒稱為家。

我仍記得多年前那場秋風裡的相送,臨走時只看得見晨霧蒙蒙,我亦沒有回頭。我要趁我還有期待的時候,回頭看向那次潦草的告別,彌補一場盛大的重逢。

在開往家鄉的長途巴士上,看向遠方,我覺得累了,反正我不想再在那迷茫的城市中瞎轉悠了,於是我大踏步一回頭,我要回家,去聞很多年都不會改變的梔子花香了。

下車後我聞到了土香,曲折的小路中,低矮的房屋間,層疊的樹林間矗立著一直磚紅色的水塔,多年之後混在梔子花香中,依然未變。

一直看著前方太累了,我回頭看見的竟是未曾注意到的宏大世界,一如支撐過無數人那樣,將支撐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