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田野

初冬的田野上,留守的事物已經不多了。

就像田壟遠處的刺槐樹,樹葉早已經隨秋風飄落,散在樹根旁,草叢中,水溝里,或者更遠的不知道什麼地方,當然也有不少被農民用耙子收集起來裝在大網兜里,帶回家作為灶下引火的燒草的。刺槐樹毫無怨言地看著這一切,總是知趣地躲在離田地稍遠的地方,靜靜地站立一春,然後枝繁葉茂一個夏天,然後就把樹葉飄灑在秋收的農民腳下,然後過冬。不過秋收時節的農民是不會收集落葉的,因為那個時候有很多作物在地頭的秋風中瑟瑟發抖,急著回家呢。樹葉總是初冬時候才回家的,灶台和大火炕等著它們呢。

這個時候,走在田間地頭,常常看見光禿禿的樹枝間陡然落下另一種樹葉,像是被疾風吹落一般,迅速斜斜地甩向某一片田地,那是麻雀。它們習慣於故弄玄虛地疾飛一陣,或許是得到了什麼命令,或許是見到了遠處來到的人影。也有的時候,你正走在田間小路上,忽然身邊的草叢中忽地湧起一片陰雲,一群麻雀象是受到了什麼驚嚇似的,一溜地站到了遠處的樹枝上,或者飛到遠處的天空中,直到你看不見它們為止,給初冬的田野增添了幾分玄妙的生機。

田地之間就只剩下玉米收割之後的根了,一尺多高的根桿膚色蒼黃,根須埋在土裡,抓著沉甸甸的一大把泥土,作為莊稼對土地最後的依戀。這是土地之中唯一不需要搶收的東西,農民往往在冬閒時節,趁著晴朗而無雪的日子,扛一柄钁頭,挑一根扁擔,系兩段短繩,揣兩個蘋果,上地里把這些燒材收回家,這就叫做“打茬子”。

打過茬子的田地,便不再平整,毛毛刺刺的,像極了老農的臉。遠遠望去,田地空曠地鋪展在山腳下,小河邊,不知道在期待著什麼。如果有人在地頭燃起一堆亂草取暖,便恰似老農點起一袋老旱菸,風會把煙霧吹得四散而去,那點熱氣也早隨風消逝得無影無蹤。

風是田野最忠實的牧犬。莊稼收割之前,它不會在田地之間亂跑,因為玉米和高粱的枝幹還很脆弱。它眼看著玉米棒子沉沉地墜在腰間,高粱穗子低下了頭,然後看著農民把收成一樣樣擺在院子裡,它就在田野中間撒開了歡,把碎草吹向空中,把樹葉吹到遠處,把沙土吹到農民的眼裡,看農民的臉上淌下混濁的淚水。同樣混濁的,還有天空,雲量增厚了,陽光疏遠了,什麼時候還會飄起紛紛揚揚的雪花。

其實,田地在所有的莊稼都被收藏之後,一直期待著一場雪,一場足以覆蓋它的毛毛刺刺的雪,這場雪足以濕潤土地一個冬天的心情,進而濕潤一個村子的農民一年的心情。葦岸在《大地上的事情》中說:“雪也許是更大的一棵樹上的果實,被一場世界之外的大風颳落。”在農民看來,雪,何嘗不是秋收之後的又一次收成呢。一場雪飄飄灑灑過後,田野便容光煥發了,這個時候太陽往往露出久違的笑臉,看著田野變得體態豐腴起來。

這個時候,露出笑臉的還有在家裡忙著儲藏糧食的農民。他們吃到了香噴噴的新玉米,就會叭咂著嘴說,吃新糧了,又老一歲了。然後看著院子裡胡亂跑跳的兒女,再看看院子裡高高聳起的玉米倉。這時不妨說田野被農民搬回了家,或者村莊也是大地上的作物。

農民是田野最後的留守者,是田野上長勢最茁壯的一種作物,也是田野永恆的肥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