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家族的“寶庫”

奶奶2025年去世,86歲。算起來,奶奶應該是1919年出生,也不知算得是否確切。記得問過奶奶,可是奶奶不知道公元紀年,只知道天支地乾紀年,可那個我又算不來。不管怎么說,奶奶活了大半個世紀。

奶奶是個絮絮叨叨的農村老太,叔嬸輩都不喜歡這一點。我是個安靜木訥的丫頭,打小就很喜歡聽奶奶絮叨那些陳年舊事,特別是我出生以前的久遠年代。因此,我是奶奶的一個忠實聽眾,經常是一邊幫奶奶做著例如剝豆這種簡單的手工活,一邊聽奶奶絮叨著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奶奶活了很久,所以很多事情都是多次重複的述說,奇怪的是我都聽得下去,聽到後來不明白的地方我也偶爾的插問一兩句。因此,在奶奶眼裡我是一個乖孫女,不如其他孫子們“造蛋”(調皮),成天不見人影。奶奶的絮叨無非就是各輩親戚的家長里短悲歡離合,也有一些我更感興趣的歷史事件,也有過年過節的各種傳統和禁忌,也不缺文藝的如梁祝的故事還有鹹寧話的兒歌。“麻雀仔,滿天飛。莫娘的仔,壁下塞。有人曉得閻王路,賣田賣地接娘回!”這便是其中一首。有起興,有押韻,有孤兒悽苦的感情。

奶奶目不識丁,曾經指著門上貼的人口普查的住戶信息問我,那個是不是她的名字,她只覺得看多了眼熟而已。可是奶奶並非“文盲”。奶奶算得一筆好賬,一律是心算。而且,爺爺奶奶家以前是做小生意的,很會用16兩的稱(一斤等於現在的一斤,每一斤包括16兩),如果說心算不算什麼,那么用16兩的稱進行心算算賬可就真的不容易了。奶奶算賬準確得很,沒人錯得了她。也是這種精準計算,使得幾年自然災害時期以及農業合作社時期,奶奶家雖然每餐都吃不飽,但還能保證頓頓還有東西進食。一家老小命活了下來。缺乏的蛋白質,奶奶用另一種方式獲得了。就是用老鼠夾夾老鼠,農村老鼠都是吃稻穀糧食的,長得像小兔子一樣大。剝皮去內臟鹽醃煙燻個把月洗淨蒸熟,便可以吃了。我很小的時候都吃過老鼠肉,悄悄說一句,真的非常非常好吃!

出乎意外,奶奶雖然生於晚清民國,可卻是大腳。我問奶奶為什麼沒有裹腳。奶奶說,因為太(她媽媽,我們孫子輩喊太)怕她痛。太一開始就打定注意將奶奶嫁給“挑八根系的”(做小生意的)。可見奶奶並沒有受封建禮教的毒害,事實也確實如此,我們一大排的孫女,沒人感受到奶奶重男輕女,每年壓歲錢不管多么少,孫子孫女都是一樣多。從奶奶沒有裹腳這件事還可以看出奶奶是個感受過愛的人。儘管她總是說自己命苦,幼年喪父,中年喪夫,老年喪子。爸爸去世後,奶奶幾乎哭幹了所有的眼淚。爸爸是幾個子女中與奶奶最親近的一個。奶奶終身都堅持在農曆七月半時給她媽媽還有我爺爺包袱(寄給死者的紙錢),在我們小時候連我爸爸的也包,寫上我們的名字。只有感受過愛的人才知道散播愛。奶奶有一句很樸素的話,“蓄得人有人在,蓄得東西有東西用”,這句話,如此的簡單、智慧、有愛!

奶奶一生以節約出名,不曾浪費一丁點物資。包括食物、水、舊衣服,甚至一個袋子、一截繩頭。奶奶常說,“一粒糧食一滴汗“,每一顆辛苦勞作得到的糧食都不應該浪費。哪怕食物壞了,也會把它煮熟熱透了吃掉,奇怪的是,奶奶一生也沒怎么生病。這應該是她的福報。”不可多用水,浪費了水,死後要坐水牢的“。這也是奶奶常說的話。這話讓我記憶深刻,小時候老想,水牢應該是個什麼樣子。當然同時也記住了節約不浪費的生活理念。鄰里叔叔爺爺家誰要是缺個袋子或繩子,隨時來找奶奶都會有,應為奶奶平常都把這些東西收撿得好好的放在那裡。奶奶雖然節約,可生活照樣是精緻的。走親戚的時候一樣會穿的光鮮整潔,過節待客時,奶奶家的餐具是我見過的最精美的瓷器。過年和有客人時床上也會鋪上最新的床單被服。這些東西平常都整整齊齊的收撿在哪裡。再怎么貧窮,在全村,只有奶奶家的家什用具是最齊全的。

奶奶雖然節約,一生卻也不曾虧欠哪個人情。不管誰有禮在她頭上,一定會還的。記得每年過節時,回鄉拜年的叔房親戚們,因為中餐要在他們自己父母家吃,則一定會被請來奶奶家”過中“(就是在中餐前吃一頓精緻的便餐),吃不下也得吃。走時還會給他們捎一點土產禮品。奶奶好打點紙牌,每年不管輸贏,奶奶一定存得下孫子孫女們的壓歲錢。要知道,奶奶晚年可是沒有一分錢收入的,打牌是唯一的途徑。打牌可是有輸有贏的,奶奶如何保證過年時一定有壓歲錢發呢?這便是奶奶的掌控。如果快過年了,又贏了一些錢,就不打了。贏得的零錢用手帕里三層外三層包好,每一分錢一定花在刀刃上。我去上學前,奶奶還給了我十塊錢。錢不在於多少,而在與分量。每逢有人送給奶奶的吃食禮品,奶奶自己是一定捨不得吃的,一定會每個孫子都分到。一顆糖被切成兩半、一截甘蔗被劈成幾塊的事時有發生。最後奶奶年紀大了,說我以後再搞不動了,今年最後一次請你們孫輩們一起吃一頓飯。最後姑姑幫助奶奶完成了這頓飯。奶奶就是這樣,每一份情意都是這么有始有終。

媽媽是個粗線條的人,脾氣暴躁,對奶奶有過許多過分的言行。可是記憶中,奶奶對媽媽好像只有躲和讓。奶奶是個慢性子,脾氣和蒲葦一樣堅韌,遇事從不慌亂,只是話多一點。奶奶大概因為愛自己的孩子更多一些或是某些事情管得過多引起媽媽的反感。對長輩的恩怨不想敘述太多,這一切在我看來,都可以理解。不管哪個人,都只可能存活在他的背景中。我只是覺得,在媽媽和奶奶身上都印證著一句話,性格決定命運。媽媽一輩子是受盡了苦頭,奶奶一輩子雖然過得還算安定但晚年也不太被叔嬸們待見。奶奶常說她自己是戴兌臼(石質,將米搗碎成粉的工具)唱戲,人累死,戲不好看。但是奶奶在孫子輩頭上無話可說。爸爸去世後,媽媽一心操勞一家的糧食還有我們上學的事,而細微之處,我們很多生活的智慧則是來自於奶奶。這一對不相容的女人,在這一點上倒是達成了很好的“協作”。在奶奶的指導下,我們姐妹幾個自己學會了各種大大小小的家務。小到平常的掃地做飯,大到過年打豆腐什麼的。奶奶常說“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來一世窮”、“享福一燈盞,受罪一籮筐”等等醒世諺語。記憶中只覺得奶奶有著無上的生存智慧。記得小時候,爬到奶奶栽種的棗樹上摘來許多棗子只顧自己吃,奶奶就說:“棗樹是我栽的,是不是給我吃點?”奶奶何曾是要吃我的棗子,不過是教我做人要知道分享,要知道飲水思源。

家有老是個寶。言之不盡,家族中的長者真的是座“寶庫”。只是世上沒有多少識寶人。奶奶去世後,我曾夢見奶奶和後屋一個老奶奶(也已去世)一起,穿著一襲飄逸的青衫,戴著寬邊的白帽,一人騎著一頭毛驢款款而來,容光煥發。在老家屋前坐了一會,談笑風生,後來又款款而去。夢境如此清晰,因此,我相信奶奶升仙了,奶奶一生無論時代變遷還是家庭變故始終保持者有條不紊的生活態度,如此的功德圓滿又怎能不升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