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隨手翻看雜誌,一幅很常見的木版畫吸引著我。畫中的男性老者面部溝壑縱橫,一種中國式農民的滄桑感突顯在文字中。

驀然間,我想到了自己年老的父親。

這么多年,我一直沒有感到父親在老去,也沒有覺察到他的衰老,可能是他一直馱著的背,也可能是他長著一張固有的滄桑的臉。

我對他年齡的記憶一直處於50歲的階段。發現父親變老是今年那一瞬間的告別,那一刻我猛然覺得父親是真的老了。

我對父親的印象一直是模糊的。在年少的回憶里,與父親共有的部分很少,很少。貌似,母親的陪伴是我成長記憶的主體,而父親也許可有可無,他的地位和作用遠遠沒有母親那么顯現。

父親是甘肅秦安人,今年已過了70歲古稀的年齡。他在家中的八個姊妹中排行老二,排行決定了父親吃苦耐勞,甘於隱藏在他人身後的性格。

1958年,身為村幹部的爺爺被當做資本主義尾巴投進了監獄,家裡一下就斷了生計。為了能讓家裡人有口飯吃,為了給自己能討條活路,14歲的父親和大伯,從秦安老家一路幾乎是討著飯走到了蘭州。

父親沒有多少文化,唯讀過國小三年級,他只能靠出賣自己的勞動力來掙錢養家,養活自己。他從工廠里的小工做起,跟著師傅拚命的學,成為了一名合格的電焊工人。電焊這個工種一乾就是幾十年,直到他落了一身職業病才從這個行當里退出。

性格內斂的父親從來沒有標榜過自己的電焊技術有多高超。而我卻從母親那裡得知,父親的技術在廠里是數一數二的,很多別人做不了的活都是靠父親的技術和耐心一個焊點一個焊點完成的。廠里的人只要說起馮師傅的技術都是要翹大拇指的。我也是在上大學的時候才得知,蘭大那個極具蘇式風格的禮堂,父親就參與了其中的建設。

父親是個愛認死理的人,只要是他認準的事情九頭牛都拉不回來。80年代中後期,人們從文革的讀書無用論中不斷覺醒,開始用知識文化填補自己的缺失。那時廠里鼓勵大家踴躍報名去參加文化學習,而且可以免費參加廠里組織的文化補習班。

在大環境的影響和免費學習的誘惑下,只上了三年國小的父親決定報考文科類的自學成人考試。當時所有的人都覺得父親是在開玩笑,以他的文化程度去參加考試那是比登天還難的事情。可是父親卻只用3年的時間就拿到了大專的自考文憑。

那3年裡,父親的所有生活就只圍繞著工作、吃飯、睡覺和學習,這4件事。他把他所有的業餘時間都讓渡給了學習。父親篤信著書抄百遍其義自現的說法,一遍遍地在字條上抄著書中的內容。然後將字條隨身攜帶,只要一有空閒就拿出來背誦學習,包括做飯、坐車時間。

那時家裡到處都是他抄的字條.在當時我的眼中,那些字條就是他的生命,是他的一切。

因為父親,《中國文學史》、《中國通史》、《中國古代史常識》等這些關於中國歷史、中國文化的書籍便自然而然的成為了我日常閱讀讀物。可以說,父親當年的選擇,深深地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以至於當年在學科選擇時,我不顧母親的極力反對,緊跟父親的腳步選擇了文科。

父親的性格很粗暴。母親因為父親的粗暴沒少跟他生氣。而我也因為不聽話更沒少挨父親的揍。揍,不是簡單的在屁股上打幾巴掌,而是用麻繩和皮帶的抽打。

因為揍我的方式和手段太過粗暴和野蠻,我總是記恨著他,用冷戰的方式表達著自己的不滿。我認為,揍我是你的權力,而不理你也同樣是我權力,所以在家裡經常會出現我和父親面對面,怒目而視的擦肩相過。時間久了,父親就會主動來找我搭訕說話,我也用他的主動自我安慰著自己慘不忍睹的傷痕。

父親的粗暴,讓我對他總是敬而遠之,尤其當他心情不好唬著一張陰沉的臉的時候,我更像一隻兔子般連蹦帶跳地離他八丈遠,生怕自己惹爆父親——這個充滿著炸藥的火藥桶。

父親叫我起床的方式也是不一般,至今記憶猶新。上學時的我,瞌睡總是很多,響一遍的鬧鈴往往像蚊子嗡嗡一樣對我絲毫不起作用。在父親看來鬧鈴響過就該起床,睡懶覺只有挨巴掌的份。一雙乾慣了體力活的手的分量是何其的重,一聲“啪”響之後,我的屁股上就多了五個略微浮腫的紅彤彤的手指印。隨著鑽心的痛感,我的瞌睡也立即拋向了九霄雲外。這招父親百試不爽,我卻抵不住床的誘惑不長半點記性。

記得我還上國中的時,父親那會已經從電焊工崗位退了下來,在退管站上班,主要任務就是每天組織一幫退休的老人們東玩西玩。於是他工作的辦公室經常是人來人往,而父親又是一個極其馬虎的人,脫下的外衣經常是隨便在椅背上一搭。

一天,父親猛然發現自己裝在外衣口袋裡的錢不翼而飛,他的第一反應是我偷拿了他的錢。下班後一臉怒火的衝進姥姥家,二話不說抽起皮帶就打,邊打邊說“讓你偷錢,讓你偷錢”。要不是姥姥連拉帶跩地阻止,還不知道我被揍成什麼慘烈狀。姥姥事後形容我當時是被打的上竄下跳,慘叫聲、哭嚎聲充斥著整個巷道。事後,他才知道是一個手腳不乾淨的退休工人偷了他錢,而我卻白白挨了一頓揍。

反而是父親年老了,粗暴的脾氣也漸漸被歲月抹平了,任我怎么頂對他,他也沒了半點脾氣,總是笑呵呵地看著我。

父親當過兵,工程兵,60年代後期,在酒泉衛星發射基地。

父親當兵的時間很短,只有三年。三年的時間裡他學會了打快板,學會了雙手擀餃子皮,學會了電焊的手藝。那時的他是連里的文藝骨幹,僅憑著自己肚子裡的那點墨水自編自演的快板、三句半經常參加團里的文藝演出。

以前我總納悶年輕時母親怎么會看上木訥的父親,既沒有英俊的相貌也沒有一個會討人喜歡的嘴。直到我翻出了一張父親當兵時的舊照才明白了當年母親的選擇。

照片裡的父親一身戎裝,英姿奮發,帥氣而又彰顯著男性獨具的特質。在那個尚武崇兵的年代裡,年輕的母親肯定會喜歡那個當年顏值數頗高的父親的。

父親和母親是1971年結婚的。

那年父親27歲,母親22歲。一個是剛退伍復原的工人,一個是廠里的會計。他們是八一建軍節結的婚,下著大雨,父親借了廠里的一輛小轎車將母親娶進了家門。

從那一天開始,他們在一起吵吵鬧鬧,瑣瑣碎碎地共同生活了31年。31年裡,母親忍受著父親的暴脾氣和父親無法更改的生活習慣,父親則忍受著母親的要強和嘮叨。

在我的記憶里,他們磕絆的日子要多於和諧的時光。直到母親去世的那一刻我才從父親婆娑的眼淚里,無法自持的悲傷里了解到父親對母親那種濃濃的依戀感。

父親是個粗枝大葉的人。在工作中,他可以用一個個焊點耐心細緻的縫合著接口,不急不躁,不溫不火。但是在生活中父親卻是一個沒有耐心,粗心的人。無論是生活還是日子,都是瑣碎的,無窮無盡的家務、無休無止地一復一日的吃喝拉撒睡,這些對於父親來說都是不願意面對的,他總是厭煩著家務的瑣碎。他寧願一遍遍的外出買東西,即使是只買一棵蔥,一頭蒜,都不願意留在家裡幫助母親處理家務的瑣事。母親絮絮叨叨的埋怨往往就演化成了他們之間的爭吵。爭吵,冷戰,和好,他們之間的關係總是在這三點之間循環往復。

高中的時候,我有一次因為發高燒不得不請假回家。我頭痛欲裂、渾身酸痛,到家後便窩在床上不再動彈。中午時分,父親回到家竟然沒有發現我的存在,依舊像往常一樣唱著歌為午飯做著準備,直到母親回來才發現了躺在床上燒的渾身滾燙的我。

其實無論父親是多么暴躁,多么的粗心,他都是愛我的。因為他是我的父親。自從搬到臨洮街後,我就一直喜歡吃門口的那家擀麵皮,其實這也是當初沒得選擇的選擇。上學那會父親總是隔三差五地給我買一個回來解饞。考上大學後上班後,隨著覓食範圍的擴大我的味覺也越來越挑剔,那家釀皮的味道也越來越讓我覺得不再那么誘人,不再那么想念。可是,父親並不知道我這一口味的變化。以至於我每次回臨洮街吃飯,餐桌上總會有一份擀麵皮等著我,他一直覺得這是他的女兒最愛吃的。吃飯的時候,他會笑呵呵地給阿姨說,姑娘最喜歡吃這家的擀麵皮了,今天回來吃飯我就順便給她買一個。我不忍心破壞父親的那份惦記,總是硬撐著吃完那份愛意,那份來自父親的深埋的愛。

記得有一個公益廣告,兒子生氣的埋怨患了老年痴呆症的父親總是不分場合地往褲兜里藏餃子。患病的父親已記不得眼前的這個高大的男子是自己最疼愛的兒子,但是卻記得兒子最愛吃餃子,這些藏在褲兜里餃子是給兒子留著的。畫面里的兒子淚流滿面。

那份永遠存在在餐桌上的擀麵皮其實就是那些一個個藏在褲兜里的餃子。

我不跟父親一起生活已經2024年了。偶爾的回去就像走親戚一樣匆忙和短促,僅僅是一頓飯和一些偶爾的交談。而父親每次總是要陪我一起出門,看著我坐上車離開後才回去,無論是寒冬還是酷暑。每次看著他在車下等待的身影,我總是讓自己的眼淚忍了又忍。而我又是一個訥於言的人,總是無法用言語表達自己的情感,只是每次用幾近一樣的言語告訴父親,每天遛彎要注意安全、天氣多變要注意添衣、要多體諒阿姨不要衝阿姨發臭脾氣……父親總是喏喏的答應著,便催促我們趕緊上車,一路注意安全。

現在想想,父親離我那么近,又那么遠。我們很近,那些我們之間的細微歷歷在目,小時候他帶我去書店淘舊書,花一元錢買回十本小人書就可以把我哄的興高采烈;我們又很遠,雖然我們是父女,他看著我長大,我看著他變老,但是我們卻很少有父女之間的親昵,我們之間仿佛總有一道摸不見、看不著的柵欄,關心卻無法觸及,只能遠遠地望著對方看到彼此安好就可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