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微笑一分鐘

不管生活是一場盛宴還是一頓簡陋的晚餐,不管人生是一段風光綺麗的旅程還是一段平淡無奇的經歷,不管生命以花的姿態怒放還是以樹的姿態站立……它都有終結的一天。

鄰居老婆婆冷清離世後飄散在街上的紙錢被風颳起來,在半空中鏇轉後不知所終;同班同學手臂上戴了一個多月的瘮人黑紗;每每有大人物離世,還會從電視新聞里看見一個躺在鮮花叢中供人弔唁的遺體,儘管一閃而過看不真切……這些生命終結的點滴印象,或許在當時,某個瞬間,曾令我短暫迷茫,對人生的無奈生出淺表的傷感,終究無關自己的痛癢,一閃而逝。

我的生命里不曾有過真正的疼痛和絕望。直到那個冬日的黃昏,我眼睜睜看著一個跟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停止呼吸,溫暖的身體慢慢變冷,臉色頹敗成死灰……在一片嚎啕聲中,我記得我沒有哭。我伸手摸著父親的臉,我的溫暖再也不能傳遞給他,死亡的寒冷卻順著我的手臂滲透。

尖銳的疼痛盈滿了我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徹骨的絕望在身體裡長出尖刺,刺透我的內臟,刺穿我的皮膚。本能地想要逃避,想要倒下去,暈過去。昆德拉說,眩暈是一種軟弱的表現。可我不能倒下去,幾近昏厥的母親要安慰,無數瑣碎的事情要處理。看一眼窗外的天空,黑夜正在悄然降臨。

咬著顫抖的牙齒,奮力調動被絕望沖得七零八落的力量。我把它們集合起來,就像集合一支打敗的殘餘部隊。依靠這些殘兵敗將,我居然辦到了。我把所有疼痛絕望退縮害怕的感覺死死壓住,壓成黑色的薄片。我表現出來的鎮靜,別說母親,就連我自己都吃驚。

都說時間是醫治痛苦的良藥,一年以後,親人們說起父親,已不再悲傷了,平淡的神態就像說起一個去了遠方的人,悲痛欲絕的母親也平靜下來,開始了一系列的人生計畫。只有我被巨大的黑暗籠罩著,不能快樂,不能平靜,不能解脫。

我不習慣傾訴,在朋友跟親人面前,我頑強地保持著正常的樣子。可我知道,那片被我強行壓縮在身體裡的黑色薄片,像是嵌入我身體的毒素,長久緩慢地釋放絕望的毒汁。一切都試過了,旅行、購物、醉酒……陌生而美麗的風景,美輪美奐的衣物首飾,燃燒的酒精……這些,都只能提供短暫的麻痹和逃避。三十幾年的人生,從未如此心灰意冷。

那一天,我從18樓上電梯的時候,並沒有注意到她們,我茫然地看著掛在電梯裡的汽車廣告。那些日子,別說生人,就是熟悉的人從眼前走過,我都可能看不到。女孩的笑聲脆、嫩、粉,像一支毛茸茸帶著露珠的花輕輕伸進耳朵里,弄得耳朵里涼涼的痒痒的。我終於把目光轉過來,看到了那個坐在兒童車裡的女孩,嫩藕一般的胖胳膊,白白的皮膚,乾淨得發藍的眼睛,軟塔塔的黃頭髮。

她咧著紅潤厚實的嘴唇,露出一顆長得有點歪的牙齒。她笑得很美。我擔心自己緊繃繃面無表情的臉嚇著她,試著放鬆了一些。見我看她,她笑得更厲害了,露出好幾顆牙齒。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笑,而且一直看著我笑。

站在兒童車後面的那個女人說,她喜歡你,她見到喜歡的人就愛笑。小女孩一邊笑一邊揮舞起胳膊,我伸手去摸她的臉,她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溫軟粉嫩的小手抓著我的兩根手指。我蹲下來,跟小女孩臉對著臉,她臉上帶著熱氣和奶味的氣息撲進我的眼睛裡。我知道我的眼睛熱了。我試著咧了咧嘴,做出一個笑的表情。我卻真的笑了起來。我多久沒笑過了?我聽見身體嚓嚓作響,像是大地解凍的聲音。

電梯停在一樓。小女孩被她媽媽推著走遠了。我站起來,搖晃著走出電梯,眼睛裡的潮濕撲出來。我終於哭了。哭過之後,身體和心情終於變得柔軟了。出了大樓,獨自站在陽光下,仰頭看天,我看到天依然藍著,白雲悠閒飄蕩,太陽的光灑滿了大地。我再一次想起父親,很小的時候他幫我洗頭,我頂著一頭泡沫跑出去,他在院子裡追我,我的粉嫩嫩水靈靈的笑聲在陽光下飛舞。我想起了我的快樂。那一天到單位,我沖見到的每一個人微笑。我終於又會笑了。

在電梯裡遇到那個漂亮的小女孩,一定是上天給我的某種啟示。從18樓到一樓,也就一分多鐘。小女孩一分多鐘的笑,讓我從身陷其中的沼澤里走了出來。這是我花錢旅遊購物喝醉……都沒有辦到的事情。

小女孩的笑,讓我思考了很多。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關愛別人是那些有勇氣犧牲自己的英雄聖人們的事,最不濟也是那些有錢有時間有能力幫助別人的成功者的事。我不過是一個普通人,一輩子遇不到需要犧牲生命救助別人的機會,即使遇到了,也可能膽小害怕,成不了英雄。沒有錢沒有時間更沒有能力。心有餘而力不足,我能做什麼?

小女孩的笑讓我明白了,即使窮如乞丐,只要還會微笑,就能對人付出關愛。每天微笑一分鐘。一天有一千四百四十分鐘。只要對人微笑一分鐘。這一分鐘,或許就能挽救一個絕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