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鳳凰是一個薄霧未散的清晨。剛下過一場雨,天灰濛欲低,青石板路如洗。深巷仿佛有腳步敲打,挑一肩杏花叫賣。我躊躇在久違的門前,看見門框上的朱漆已斑駁成卷,銜門環的獸頭模糊了輪廓。
良久,木門“吱呀”打開,晨靄在門後逐漸散去,我的視線卻開始模糊:如蛛網輻射開去的窗格前是否坐著一個“鄉下人”?他淡淡笑著,我移步走近,他卻退身消失在黑暗中。仿佛知道每個人都在尋訪他,卻無法走進他的世界。
風火山牆的一角無聲地指向天空,瓦當中生出一蓬雜草,散落在瓦間,隨屋檐漏下幾滴殘雨。也許那才是他吧!一絲清冷,幾許寂寥,繁華本就與他無關,無論身處偏遠邊城,還是喧囂都市,無論曾經的青春風發,還是後來的命運多舛。就像眼前牆壁上長長短短的頭銜,還有如我這般擁擠熙攘的來往者,都與他無關。
走出門來,見幾個嬉戲的學童叫嚷著跑過,想起他也曾這般,偷藏了書包,與山間的黃麂追逐,與小河的魚蝦為伴,要不就駐足在針鋪、傘鋪、皮靴店、豆粉作坊、鐵匠鋪子前,在另一個天然野地里認識世界。也許那個世界,比他後來經歷的更宏大、真摯且乾淨,得以定格他的精神圖譜,並在後來的歲月里絲絲點點地滲透出來,成了他文字的唯美和些些憂傷,以及骨髓里對於本真的吶喊。
此時,天色已變得明亮,陽光從雲層中投射出來,灰磚牆面和古舊屋檐都染成了金色,遠處高聳的飛檐,在清空劃出一個優美的弧度,也撥落了我心中塵世的蓑衣。走到沱江邊,頓時豁然開朗,青山斜抱,一灣碧水緩緩流淌,兩岸是夢中的吊腳樓。
小城如沉息靜臥的鸞鳳,守護著一方天然璞玉,青石板路是它的骨,碧玉江水是它的紗,吊腳樓娉婷而立,就是它風姿綽約的微笑了。吊腳樓臨水而建,一半凌空挑出,用木頭柱子隨性支撐,如斜倚翠波的醉柳,又如飛身江面的奔螭。古舊成煙黑色的樓身,屋頂的飛檐小角刷成白色,調皮靈動地翹首,歲月暈染的黑與鮮活素描的白之間,纏繞著美的執著。
吊腳樓密密匝匝卻各個不同,像鏇律明快的協奏曲,從古城樓緣起,層疊了無數層的重檐,迴環了無數回的詠嘆,一直演奏到奪翠樓的高潮,奏出重重高音c,卻不讓人喘一口氣,緊接著霸占一切感官的虹橋,再以一個管弦和鳴的高音d穿透靈魂。在樂章的餘韻中,我已然在彩虹之上,放任著“川平風精,皓魄當空,清光滿漾,近則兩岸煙林,遠則千山雲林”的絢爛想像。
我的腿就這樣帶著有些痴痴傻傻的我,蹚過輕滑腳背的溪流,走過將影子投射進水草間的白塔,安然在日光下人世的靜好,一步步找尋著失落的記憶和曾經的純美,如捧從文書卷在手,品甘飴在唇,只覺歡喜心生。
到處都明晃晃的,恍惚著像是迷了路,我這是到了哪裡?被潮湧般的背簍擠壓包圍著,滿眼都是盛裝的苗族婦人。她們如同定做好似的,同樣的矮小幹練,身著寬大的青色或深藍色布衣,袖口和褲腳精細地繡著五彩花鳥紋,頭上纏著黑布包頭。
我茫然地轉著圈,睜大了眼睛打量她們。而她們卻全然不顧這外鄉人的存在,帶著主人的淡然,隨手拿起衣裳在肩上對比著,與攤主計算價格,或靈巧地挪挪背帶,將一塊糖塞到背簍上哭鬧的小嘴裡。這不是記載於書上的舊夢嗎?其實一切都還在行進著。
無數的銀光在眼前晃動,那黑纏頭裡的髮髻別著銀髮釵,耳旁搖曳著銀墜子,頸上縈繞著銀項圈,手上的銀手鍊隨著身體的節奏叮叮作響。我在一處小攤兒停了下來,年輕的苗族婦人將一塊青布鋪在地上,同樣顏色的布袋裡放了土生的糯米、生薑和不知名的草藥。
她的手在布袋上忙碌著,手上戴滿了各色戒指,有鏤空出來的喜鵲,有盡情綻放的山花,還有絞絲花樣下垂著的小小鈴鐺。這般美麗的手,也只有龍朱那樣的美男子才能握住,才能在吹拂著花香的夜晚為她唱歌。見我總是傻傻盯著,她抿著嘴偷偷笑了,從身邊口袋裡掏出一個大橘子遞給我。等我回過神來,便只見到了她遠遠的背影,似乎還有隱約的銀鈴之聲傳來。
是夜,虹橋下,奪翠樓旁,借宿“沱江人家”。執意要那間靠水近的吊腳樓,房東奶奶引著我走下吱呀的木梯,悠悠地說著,“睡在水上是不好的,惹風濕,但年輕人喜歡那個味道。”
推開弔腳樓的小窗,憑欄,幽思。小城靜默於夜的深沉,少女沉醉在暗夜的憂傷,遠處兩三點紅燈籠,點綴著若有似無的心事。近處的屋檐掛著幾尾蠟黃的乾魚,間或從屋子裡伸出的竹竿上,還掛著碎花的衣裳。年輪的膠片在一個個木窗前緩緩上映,交替著過去和未來的悲喜。曾有多少黑髮少女在視窗羞怯地張望,等待著未知的喜悅。又有多少白頭婦人在視窗痴坐,看著歲月隨江水緩緩流去。
地板縫裡透著嘩嘩的水聲,然後這床就變成一片浮萍,載著我順水而流,閉著眼睛不知道方向。也許會循著歌聲化為一縷清風,託了翠翠去尋虎耳草。也許變成一條魚,游弋在三三透明的眸子裡。或者就直接飄去那隻屬於我一個人的地方去。
我從沅水之畔而來,如同當年,他坐著行船順沅水而下走出大山,以一種反向疊加的方式在不同的時空相遇,延展著各自的道路。沅水依舊清澈,岸邊仍然生長著香草芷蘭,這香味,曾經撫慰過頷首孤吟的屈原大夫,也曾讓沈從文動容低嘆,躊躇著將要去向的繁華的前方。
我從這裡出發,回到他出發的地方。我踏上這片土地,走過他曾行過的橋,欣賞他所看過的滿月,品嘗他喝過的美酒,才突然明白,其實他的文他的心他的魂從未離開。
清晨,早起的浣女擠滿江邊岸階,木槌棒棒敲打著青石,涼亭里有閒人吹起晨笛,石凳上枯坐著對弈的老人,久久舉著棋子,把自己也思考成了風景。我順著流水向下走,尋了一小朵黃色雛菊,來到“聽濤”山前。他擁山而臥,枕濤而眠。如果只是偶爾經過,沒有人會把那塊石頭當成墓碑,也許他只願做一塊愚石,消失在這片依眷的山水。
人們說,他的文字里滿滿是對鄉土的眷戀,然而,我看到更多的是對生命的讚美,是對純粹的追求。其實他早已勘破了故土的界限,將筆鋒劃入我們的靈魂,告訴我們心靈的原鄉本該是什麼模樣。故鄉不過是我們途中偶爾停下的驛站,而原鄉,則是每個人精神靈位永久安放的墓園。
所以對於“星斗”或“赤子”的讚美,我想,也許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的偉大就在於他成為了自己,也讓我們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他不過就是他而已。石上寫著他的一句話,“照我思索,可理解我;照我思索,可理解人”。其實又何須“思索”,站在他面前兩兩相看就好。他就是那泓清澗,你在他面前,能看見水的透明,就能看到自己,看到天上飄浮的那朵雲,看到心裡流淌出來的文字,看到了世界本就一片寂靜澄明。
我將雛菊放在他身旁,有一朵雲停下來。我坐在那裡,仰頭看著那雲,突然想起他書里的一句話來,“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裡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輕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