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了和母親告別。每一次,我們母子二人分開,誰也不回頭再看一眼。我也不是刻意狠起心腸,只是習慣了告別。
許多年以前,一直有個問題想要問她:你為什麼要離開我們?這個問題在我30歲之後,就再沒有任何想問的念頭了。孩提時不懂大人世界的模樣,等自己成了大人,那些小小的問題,還有什麼需要問的嗎?
童年時刻骨的傷痕,有一部分來自於母親。有一年需要交學費,我在一個水塘邊跟她要錢,不敢看她,仿佛自己在做一件錯事。她說沒有。我一直盯著那片池塘綠色的水紋,覺得世界坍塌,時間僵直,萬念俱灰。
母親走了又回,回了又走。每次回來時,都說不會再走了。她在院子裡看著我的眼睛說:“這一次我不會再走了。”我的心裡歡呼雀躍,表現得卻很平淡,最多說一個“好”字。當她第三次想要從她改嫁的那戶人家回來的時候,被擋在了緊鎖的門外,那天下了大雨,她跪在滿是泥水的地上哭。
那次,我以為她不會再離開我們,但幾個月之後,她又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從此不再相信她。但我知道,她有自己的苦衷,一個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在一個不但貧窮而且不講理的大家庭里,想要有尊嚴的活著,是多么艱難的事。
我以為我是恨過她的,但根本就沒有。對別人都不會有,何況對她。在我那奇怪的童年裡,腦海被混沌與奇思異想充斥著,沒有恨意成長的空間。當然也沒有愛,不知道愛是什麼樣子、什麼味道。活的像株植物。
在我漫長的少年時代,與母親再無聯繫。整整十多年的時間,音訊皆無。她是怎么過的,我不知道。中學時,一旦有同學問到父親、母親,我通常選擇不回答,如果非要回答的話,就會用淡淡的一句:都不在了。那時我和母親居住的地方,相隔30多公里,但這段路程,足以用空茫來形容。我和她之間,大霧瀰漫,我不找她,她也不找我。
盼望母親會突然來看我。像小說或電影裡描述的那樣,穿著樸素的衣服,帶著吃的,敲開教室的門,而我在同學的注視下羞慚地走出去,接過她帶來的食物,再輕聲地趕她走。在腦海里重複過無數次這樣的場景,每逢有別的家長敲門時,總覺得會是她。
直到我20歲那年,在縣城裡,我和一個女孩兒戀愛了。母親仿佛專為此事而來,她笑著問我想要什麼禮物,在得到我的答案之後,她給我買了一輛昂貴的變速腳踏車。那段時間,無論白天還是深夜,我都會經常騎著那輛腳踏車在街道上飛奔,經常把那輛腳踏車擦得雪亮,經常覺得自己是一個富有的人。
慢慢地,我回憶起來,母親並不是一點兒也沒關注過我。每年去她住的那個村莊,給我父親上墳的時候,她都會躲得遠遠的,在某一個角落裡看我一眼。而我不知道她在那裡,或者,就算知道,也裝作不知道。
23歲那年,我結婚。有人問我,願不願意讓你媽媽過來。讓啊,當然讓。那時候已經有了一些家庭話語權的我,開始做一些屬於自己的決定。兒子結婚,母親怎么可以不在場。
那是第一次覺得母親像個慌裡慌張的孩子。她包著頭巾,衣裳儉樸,略顯蒼老。我喉嚨乾澀地喊了聲許久沒喊過的“娘”,妻子則按城裡人的叫法喊了“媽”。母親顯得緊張又扭捏,想答應但最終那聲“哎”沒能完全地說出來。
婚禮前一晚的家宴,一大家子幾十口人,在院子裡、大門外的宴席上,吃得熱鬧非凡,母親怎么也不肯上桌,任憑几個嬸子死拉硬拽,她還是堅持等大家吃完了,在收拾的時候,躲在廚房裡偷偷的吃幾口。婚禮那天拜堂,司儀在喊“二拜高堂”的時候,卻找不到母親了。
客人散去後,三嬸告訴我母親在樓上哭。我上樓去看她,她立刻停止了哭泣,像沒事人兒一樣。那一刻我意識到,這么多年,仿佛她從沒關心過我,我也從未關心過她。這么多年的時光,我們都是怎么過來的?
妻子跟我說:“有你媽在真好,別讓她走了。”我說:“好。”但在母親前面,怎么也說不出口。
25歲那年,拖家帶口“漂”到北京,妻子背著我給母親打電話,說讓她幫忙帶幾個月孩子,還承諾,只要把孫子帶大,以後就一定會像對待親媽那樣對她好,為她養老。母親來了,我們一家人終於有了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團聚。
那段日子很苦,母親跟著我們在暫住的村子裡搬來搬去,但是大家都很開心。母親教育孩子還是農村的那套老辦法,把她不到一歲的孫子寵得上天下地。我常奚落她:“別把我兒子寵壞了!”
“小男孩兒哪有不調皮的?越調皮越聰明。”母親總是堅持己見。
兒子學會了叫爸爸、拍手、再見、飛吻……但叫得最熟練、最親切的自然是“奶奶”。每到此時,她都異常高興,從來沒見她這么開心過。她會很多歌謠,如“寶寶要睡覺嘍,奶奶要篩稻嘍”,幾乎每一首都和奶奶有關。
有一次妻子略帶諷刺地跟我說:“瞧你,在你媽面前還撒嬌呢。”“有嗎?”“有。”“不可能。”“真的有,別不承認。”我是不承認有的,仔細回想了以後,還是不承認有。也許只是覺得生活有趣,顯得過於樂天派了一點而已。
這次是真的以為母親會永遠陪著我們了,但又一次的分別再次擺在了面前。母親在她的村莊還有一個自己的女兒,她要照顧她。要走的前幾天,她一遍遍地和孫子玩“再見”的遊戲。等到孫子睡著的時候,她一句話不說,沉思著,一會兒想想,一會兒笑笑。在我看來,她又成了一個陌生的母親。
母親坐上了計程車,臉上又恢復了那種嚴肅的表情。也不看我,話也不多,無非是說少和媳婦吵架、少喝酒、多帶兒子玩之類的。我儘量表現出無感的樣子。這是一位從天而降的母親,也是一個身不由己的母親,我已沒法也不能再要求她什麼。
又是漫長的十幾年時光過去。時間過得太快,忙著生活,忙著追名逐利。每年能夠見到母親的日子,就是春節。按照持續了30多年的慣例,我帶著兩個孩子,去給他們的爺爺上墳。在堂弟家門口,母親會過來,看看她的孫子和孫女。當年她帶過一段時間的孫子,如今已長成一個一米七五的大塊頭。在那短暫的半個多小時裡,妻子和孩子與我的母親,像任何一個普通的家庭成員那樣,平靜又愉快地說著話,會笑,會拍打肩膀,會擁抱,再不捨地告別。在這樣的過程里,我通常在遠一些的地方看著,並不湊上前去。還是不知道該和母親說點兒什麼,也許什麼都不用說了吧。
最近一次見到母親,是從鄉村回縣城的時候,母親與我們同行。我開車開得有些快,母親暈車,半路上不得不停下來,母親蹲在路邊嘔吐。我在司機位上透過窗戶看到母親的樣子,內心翻江倒海,那個久遠的問題又飄回了心頭:母親,為何我們會成為現在這個樣子?
我下車來到母親背後,默默地給她捶著背,無聲地開始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