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

國中時的一次年關,常年為了成績疲於奔命的我終於得以回到久違的小鎮。而就在那不久前,我那身體向來硬朗的曾祖母(實則是奶奶的母親,姑且先這樣稱呼吧)住進了養老院。

那幾天,幾乎每天晚上我都要和奶奶去探望曾祖母,也就是那時我才感到她的垂暮。她在那兩人的小房間內縮著,牛頭不對馬嘴地聊天。但就在幾個月前她還獨自一人經營著小街轉角的那間雜貨鋪,和幾個花甲古稀大聲說笑。我不禁感慨起時光的易逝,更珍惜起眼前的人來。

然而與我的感慨迥異的是,奶奶對曾祖母卻抱著一種近乎惡劣的態度。她和她談話,往往不出幾句便拔高起嗓門,一副不耐煩的樣子;曾祖母的腿腳不好,醫生要她天天走個那么幾步,而養老院的護工不願攙她,奶奶就帶著她走,大約五步後,曾祖母會小聲嘟囔著疼,於是奶奶罵將起來,將她一人扔在路中央……

那可是她的母親啊。

我完全無法理解她的行為。奶奶嫌曾祖母煩,那是肯定的,曾祖母近日有絮叨的毛病,偏偏她還以為別人聽不見,這幾天則更甚了,常常一個人空洞地望著窗外那棵樹,說些沒人聽懂的話。

那話,大概就來自她的故鄉吧。

奶奶是聽得懂的,她一聽到那些話便會去罵她,聲調是刺耳的尖銳,曾祖母並不理會,連看也不看她一眼。我回想起往日和曾祖母在一起的日子與她的好來,想去質疑奶奶為什麼要用那種態度對一個老人。我上了樓,見到她在做針線活,手上的針不停,嘴裡也在對著電話說個不停。那頭該是她的妹妹,我的姨婆,她正問她為什麼整整半個月沒來看過一次母親,姨婆說她這陣子正陪外孫過年,還抽不得空……奶奶默默地掛斷了電話,針停了一陣,突然又飛快地動起來,她抓起電話,再打給她另兩個弟弟,拋出同樣的問題。

我靜靜地候了十分鐘,倚著門邊,待她打完後才進去。奶奶抬頭看著我,眼周似乎紅了一圈。我囁嚅著問她為什麼對曾祖母態度不好,她停下針,難得溫柔地解釋道,曾祖母不願吃藥,不願下床走動,不願與人交談,而又脾氣倔強,她只得將藥混入飯中,以高聲說話引開她注意,然後一口一口地喂,她也只能將她拋在路中,逼她獨自行走……末了,她嘆口氣說,老人生了四個孩子,離了三個,要不是為了你,我怎忍心將她一人棄於養老院啊……

那鐵一般倔強的寡婦,終遇了一個更倔的女兒。

我心中那年近耄耋的靈魂探出頭來,以蒼朽的聲音長嘆一聲,原來如此,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