擷蓮

那一泓極清極澈的池水,是不是已在那兒靜候了千年萬年,才遇見一個煙波浩渺的夏日?

還是如此的縹緲夏日,早已輪迴了千年萬年,只是在守候著那泓極清極澈的池水裡,錯落著盛放的芙蕖?

已然無人知曉。

只留這一池蓮花,在夏季斑駁的樹影里次第開放,重複著那已流傳了千年萬年的軌跡。細水微漾,清流靜淌,半池天光半池芳。夢回輕痕,花閉凝塵,一簾月影一簾魂。只留這一池恍如一夢的芙蓉,在依稀熟悉的字句里幽然輕放,綻放在每一個恍如昨日的夏日裡。

恍如那一朵朵已然消逝的蓮花,正紛紛揚揚地在我的眼前開落,匆匆開始,匆匆謝幕,只留那些一朵一朵花開放時極細微的聲音,隱約的香氣,以及還未散去的影像。如此真實。 

是我在夢裡,還是夢在我心裡? 

抑或,是我心中的夢裡? 

荷葉羅裙一色裁。 

想起當時背的一首詩,如今只能記住這一句了。小時候會背很多詩,到如今也只留隻言片語。每每讀起,似有隱約的笑聲傳來。層層疊疊的荷葉在眼前鋪開,抬頭是玉般通透的天空,偶爾還有荷葉高過了頭,似是詩句里也有的情景;俯首是夏日清涼的池水,若用手去感受,也許會有一尾錦鯉游過來與你戲水。蘭舟輕移,你撥開眼前的荷葉,便能看到採蓮的女子們語笑嫣然,抬手擷蓮的情景了。荷葉羅裙一色裁,自是分不清哪兒是人們,哪兒又是荷葉了。此時,聽,那荷花初放的笑聲傳來的地方,便是採蓮女們所在了。 

依稀能記得: 

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因為對江南的蓮有莫名的情結,便一眼就記住了。大概能讓我們記住的,都是一些因喜歡而念念不忘的事和物罷。 

如同那句“荷葉羅裙一色裁”,能不忘記,只是因為自己曾想像過如那般的情景,它便深深地銘刻在我心裡。 

也許,抬手摘下的,只是當時的情懷。 

反覆讀來,寫盡江南與蓮的,似皆是些溫婉的句子。詩中的採蓮女子,大抵會有如玉琢的皓腕與腳踝,一舉手,一抬眉,便是一整個江南的清麗。而詩中的蓮花,又大都會有艷如霞彩的花朵,綠如春水的葉子,滿滿的嫻靜與美好。如那首小時候常讀到的“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能讀到的,都是童謠般的淳樸。而那“小荷才露尖尖角”,更是寫盡了細微深處的新生喜悅。因此,也難怪人們會不忘那句波瀾壯闊的“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了。 

蓮在詩里,蓮在曲里,蓮在一代江南人的記憶里。讀慣了易安居士“紅藕香殘玉簟秋”的婉約,也見多了王維“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的山中秋景,此時,若接邂逅一句“接天蓮葉”似的無邊勝景,對於心靈,該是極大的觸動罷。易安居士的蓮,王維的蓮,楊萬里的蓮,你的蓮,我的蓮,都是不相同的,或溫婉,或清麗,或稚嫩,或壯觀。就連同一個人筆下的蓮,也會帶上不同的感覺。大概,我們心中所想的,就是我們所寫的吧。 

若是如此,筆下曲曲折折,皆是我們的心情。 

坐火車北上,從江南,到朔北。 

初時,窗外皆是桃花流水,白鷺紛飛的景象,觸目皆是稻田與荷澤,水波漾漾,風過時,滿窗綠浪。 

待過了長江,又過了黃河,便再不見白鷺,只剩黃土,溝壑縱橫的大平原,一片片的樹林,以及偶爾見到的河流。自是不見稻田,沒了荷澤。 

以前一直如此認為,江南便是石板深巷,小橋流水人家,但在這個位於浙中的城市,似乎少有撐一葉小舟,便能過大街小巷的地方。於是覺得江南是稻田,蛙聲十里,稻花香里說豐年。可現在,我固執地認為,江南是成片的蓮池。如西湖那般,在每個縹緲的夏日裡,靜靜綻放出整個夢境的美好。北方是有稻田的,東北大米早在年復一年的東南季風裡暢銷全國,可在北方,我看不見蓮,也吃不到蓮子。 

聽人說,你看這江南,無水不蓮。 

又聽說,所戀在哪裡,哪裡就是我們的故鄉了。 

用不盡相同的情懷,記錄下不盡相同的心緒,也許,那一池芙蕖,也已等候許久,只盼在此時,在此刻,在此處,靜靜地散出幽幽蓮香。而我,只用摘得一朵,便足以記錄這盛放在每一個夏日心中的夢境。 

只此一朵,芳香盈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