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鞋,漸行漸遠的溫情之舟

把與自己相關的整個鄉村從記憶中搬遷至眼前重新溫習和試圖回溯時,總會再一次看到那些大路小路上,黃土漫漫如細膩稀軟的汁液,每每留住百千腳步踏過時的印痕,卻轉瞬又在風中雨里漾漾地翻覆,掩埋了路上一切蹤跡。但記憶中土路印滿腳印的畫面卻不曾被風蝕雨淋所破壞,那種諸多腳印交錯重疊的景象怕是要做了土壤和人蹤的化石。鄉村中的人影早已湮沒在溝溝岔岔中去了,最後經過的那個人留在路上的兩行腳印卻還清晰可辨,光滑,平整、單薄,甚至算得上是有些水潤,這兩行人的腳印旁,夾雜著牛、驢、羊們的蹄印,深淺不一,像是陪伴在那人弦樂般順暢的腳印邊的小鼓點。亦或像行舟時船舷邊緣激起濺開的微小水花。在這樣的路上,它們和諧共鳴。

這兩行腳印便使人想到布鞋了——那浩瀚如海的高原之上,承載了一個又一個年輕力壯或年邁佝僂身軀的葉葉小舟。這些小舟遵循著天時與人命,白天漂浮在黃土海面之上,吆喝了大魚小魚般的牛羊群去放牧,夜晚時,它們則停泊在主人的夢鄉邊。

男子們的布鞋多是黑色。早些年,鄉村的人們尚且生活在雖然清貧但不乏典雅的年代,這些黑色的布鞋上都曾被裝飾了花紋。婦女們在丈夫能穿出去展示的布鞋上用針腳爭奇鬥妍,雍容優美的雲勾子圖案從容地舒展在鞋頭鞋幫,再用規整嚴謹的城牆垛子圖案飾了邊兒,對一個男人傾注的感情在勻稱的白色小針腳中被種植繁衍。如今男式布鞋只留下一面面肅靜的黑,樣式也變得簡潔。女人們對美的敏感更為顯著一些。當男子們的布鞋尚且飄著雲朵時,她們的布鞋一律盛開著繁花。男為天,女為地,天地之象,陰陽之分,在更接近生活本質的陝北鄉村中如此優雅地展現出端倪。成親時,女子們的那雙婚鞋嬌艷欲滴,朱紅的底兒上,女兒家的心思被小心收攏成蓮花、牡丹、梅花、桃花,有的還欲語還休地在水綠的枝蔓上點綴了小小的果實,幾乎要讓人嗅到新媳婦心中清幽淑惠的香氣。但如曇花一現,隨著男子們的布鞋成為淨面,女人們鞋子上那些花蔓也終於凋謝,她們的鞋面演變成了新式的紅條絨或條呢布,有的則同男子們一樣把自己的布鞋面也做成黑色。究其原因,大抵是女人們開始愈來愈多地參與生產勞動,舊時那些典雅的顏色已無法經受土埂田畔的磨礪。只有布鞋中的鞋墊作為附屬物竟一直完好地保存了下來。鞋墊上依然花紅柳綠、鴛夢鵲飛、蜂蝶奔忙。布鞋成了圍牆,女人們把流淌在血液里的天性和歡欣全部移植在了這圍牆內的兩畦花圃中。

母親和姨娘、姑姑們的眼睛已開始昏花,年輕的女子們早已遺棄女紅技能。多少年來,再也沒有了與黃土地中的鄉村隔著層層棉布相親相近的時刻。城鄉間的界限逐漸模糊,工業時代的便捷正徹底取代手工時代的勞累和繁縟,在這期間喪失的美感已無法追尋。布鞋們已載著那些舊人飄向了黃土之洋的遠處或深處,唯有留守在鄉村的一些老人們依舊守著布鞋,把他們光滑單薄的腳印再一次覆蓋在已夾雜了諸多時尚花紋和形狀的其他腳印之中去。我能體會外祖父那種穿著爛舊布鞋依然樂呵呵的心情,那是對過去歲月的懷戀,對給他做布鞋的女人們的懷戀,對鄉村土地氣息的懷戀,也是同自己命運屬性之間的一種和協共鳴。

有一次在老家,我和弟弟妹妹們去看我們出生時所住的土窯。土窯門窗全無,即將坍塌般黃土粼粼。冬日的陽光斜照在灶台上,那兒有一小堆顏色各異的孩童布鞋。我和弟弟妹妹歡呼著進去把它們提起來,爭論著哪雙布鞋是我們幾個誰誰誰穿過的,不知不覺中,眼睛就潮了。

朦朧中看到兒時的自己,穿了其中的一雙紅底黑點兒的布鞋,爛漫地奔跑在綿軟的黃土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