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大

車窗外的香樟樹葉篩下一地細碎的陽光,斑駁了一個清晨的時光。坐在擁擠的公車里,雙腿已被巨大的行李箱擠壓得毫無知覺,思緒被行李箱晃眼的反光,拉回到那個臨行前的晚上……

“衣服多帶點,去6天就帶6套吧。你記住藥放在最外側目的隔層里,萬一有個不對勁立馬就吃……”她的聲音還是那樣尖,我吐了吐瓜子皮不耐煩的說:“媽,不就去軍訓嗎?至於這么隆重,我都這么大了,難道還不會照顧自己?”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身後兩道悵然的目光,穿透夜色,穿透我的皮膚,在我的骨骼上鐫刻下無形咒文。

果不其然,一下車我們變成了那些雙目銳利喊聲攝人的教官們的獵物,一個個從家裡的“小皇帝”淪為了無依無靠的可憐蟲。汗水像是小狗不懷好意的舌頭舔過皮膚,又像是頑皮精靈在我的背上玩俯衝。漸漸的酥麻感像是尖細得的藤蔓纏上鞋子,刺入腳跟,在雙腿內瘋長,於某一瞬間變成疼痛啃食你脆弱不堪的雙腿。軍訓的第一天便在這一分一秒的煎熬里落下帷幕。

深藍色的天空黑暗而遙遠,仿佛在另一個時空。此刻,惟有燈光照亮著我們彼此的臉龐。大家洗完澡,開始洗衣。唯獨我坐在床上一邊捶腿,一邊抱怨。

“你不洗衣服嗎?"有人問我。

“我帶了6套呢。”雖不願意承認,不過媽媽還是很有先見之明的。

“可是放久了,不是又臭又難洗嗎”

她的話好像曠野里潔白的閃電,在被它擊中時,身體和心裡的某些部分發生永久性的碎裂。那些長久以來強撐在心中所謂自尊,所謂自信,都化作幼稚自負的脆弱原形,破碎四散,零落一地,在心中反射出嶄新明媚的光,引領我找回遺落於記憶牆角的那些蒙塵的寶石。

原來,長久以來,媽媽一直是以俯身的姿態面對著我。她俯下身子為我洗衣,俯下身子我疊被,俯下身子為我掃地……我以為當我的身體一節節拔高,當我能俯視她時,我便是長大了。而事實上,我永遠是一個沒有長大孩子,與她相比,我早已低進了塵埃里。

跳下床,我打了一盆水,仔細的將衣服浸入其中,深藍色的洗衣液在水中氤氳開來,像一朵深情的藍蓮花。水溫柔的觸感絕不是親吻,它只是以婉約的姿態在等待,等待衣物粗糙不一的紋路慢慢打薄你的雙手。水聲淋漓,像是陰陰的冷笑。等到你的雙手漸漸泛紅,它便化作千萬根銀針,針針刺在手上,疼在心扉。

我虔誠的感受著,心裡漸漸生出了幾縷異樣的情緒,我不知你是不是也像這樣,日復一日的彎下身來為我操勞,從而落得滿手裂痕。我只是隱隱覺得,只有當我也學會以彎腰的姿態面對你,面對這個世界時,我才算真正長大了。我希望當我脫下肥大的軍褲換上便裝時,不是看著踝上又短了一寸的褲腳,而是捧著你滿是裂痕的手,望著你的眼,告訴你,我已經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