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聖地亞哥對話

高二十八班 蔣子欣

小酒館的門被一股突然而至的迅疾的風給吹開了,風中帶著使人鼻翼潮濕的水汽和淡淡的鹹澀味。那是海的呼吸。

我緩緩撐開眼瞼,一點蜜黃色的燈火迅速漏了進來,充斥視網膜。起先甦醒的耳鼓早已清楚地接收到了一片嘈雜之音,而最為遲鈍的鼻腔也捕捉到了一絲難以忽略的魚腥味。我不由得微微皺眉,顯然這裡的環境並不讓我舒服。

這是間不大的酒吧,樸素的原木天花板低低地壓下來,幾個白熾燈泡渲染出一片朦朧的光暈。底下圓桌錯雜陳列,酒客三五成聚。我的位置正對著大門,右手邊是一列窄長的吧檯,上面排開各式五彩繽紛的玻璃器皿。吧檯後面櫃檯上擺著各式酒品,還有一些看上去像是漁具的東西。櫃檯上面,一具碩大的鮪魚標本赫然在目。吧檯對面是一片寬敞的露台,面朝大海。可以看到外面現在淡月朧明,幾朵殘星點綴天幕。頗似梵谷《夜間咖啡館》中的情形。露台上和酒吧內的顧客都在推杯換盞。觥籌交錯間,陣陣低沉的笑聲氤氳。此番景象不禁使我感到頭皮發麻。這是哪裡?我從哪裡來?一個個問題如同斷了線的捻珠砸在我混沌的腦殼上,我不得不去找一個能說上話的人。

在吧檯邊傍定,一個波西米亞姑娘從畫裡望向我。酒保在吧檯內用方巾細緻地擦拭著杯盤。注意到我,他放下手中的活計問道:“要些什麼,先生?”我不免感到有些窘迫,因為不知道自己身上是否有錢。正當躊躇之際,一陣低沉的聲音響起:“一杯咖啡,麥克斯。”我好奇地轉過身,發現一位老人正定定地站在我身後。

他看上去像是一塊古老而消瘦的岩石。五官肅然,看上去像是長久懶於表達內心的波瀾。頭上毛髮雜亂濃密,但無可避免地染上了星星白點。一對眉毛繁茂,像是要越過鼻樑長在一起。鬆弛的腮幫上有些褐斑,從兩側臉頰一直蔓延下去。乾巴的脖頸上有些很深的皺紋,同一截乾枯的樹樁沒什麼區別。他身上的一切都顯得古老,除了那雙眼睛,它們像海水一般藍,是愉快而不肯認輸的。

我無端地覺得他似曾相識,正欲相問,那酒保卻開口了:“聖地亞哥,很不幸,揚基隊輸了不是么。”

“了不起的迪馬吉奧會復仇的。”

“你還是這么頑固。”

“聖地亞哥”、“揚基隊”?我心中疑竇重叢生。

“馬諾林怎么沒來?”

“被鯖魚刺傷了。”

“如何?”

“不壞,養幾天就好。”

“他還能跟你出海么?”

“這得看他父母。”

“你的咖啡。”

“多謝。”

老人拿起咖啡轉身欲走,我慌忙拿起剛叫來的啤酒:“介意我和您喝一杯么?”

“當然不,年輕人。很少有人願意同我這個老頭子講話的。”

“這是我的榮幸,先生。”我的聲音有些顫抖。

“您似乎是個新面孔。”

“啊…我…我來自東方。”

“嗯——東方,我年輕時到過賽普勒斯。”

“啊!您…您是不是那個在卡薩布蘭卡與人扳手腕十個小時並且贏了的‘冠軍聖地亞哥’?” 我激動非常。

“那是舊事了,您又是如何知道?”

我竭力掩飾自己的近於失態的激動,繼續問道:“您是不是孤身一人在加勒比海上搏鬥三天兩夜捕到一條一千五百磅重的馬林魚?”

“我殺了它,但它被鯊魚吃得一點沒剩。”老人的神色黯淡了些。

“您是不是馬諾林的忘年好友,漁夫聖地亞哥!”

“是呀,我的朋友。但我一個老頭子如何值得您站起來?”

我這才發覺周遭人都在用好奇的眼神望著激動至極的我。但是沒人理解我的激動,也不可能會有人相信我現在的奇特遭遇——我正在海明威的書里!

我實在是難以冷靜下來,結果又冒出了一句可笑的話:“聖地亞哥先生,我…我是您的冬粉啊!”

“冬粉?”

“呃…算我沒說……”

終於,我意識到了自己的滑稽,稍微冷靜了一些。但我有太多話想跟他說了。稍微整理了一些思緒,我有些謹慎地問道:“先生,我能否再冒昧地問您些問題?”

“我的榮幸,孩子。”

“您孤身一人在茫茫大海上與那條大魚周鏇數日,有沒有感到疲憊?”

“我的左手有三個手指頭先後抽筋了,右手也被劃傷了。在趕那鯊魚群的時候,我感到我胸中有什麼東西碎了。但我一點也沒覺著累。或許是身子累了,但腦子還精力充沛。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您在這漫長的航程里是否感到害怕或者說孤獨?”

“在海上我不會感到害怕,我覺得大海是溫柔的。孤獨倒的確有點。要是馬諾林在就好了。但後來我同大魚說話,也就沒什麼了。”

“大魚被鯊魚群吃完了,您是不是感到自己被打敗了?”

“也許吧,那天晚上我回到哈瓦那,一踏上岸,的確感到自己氣泄了。我扛著桅桿回家,中間歇了五回才到。那時候我真的覺得自己被打敗了。可第二天馬諾林跑來,要跟我一起出海。雖然那天我們沒捕到什麼好魚,但回來之後我就又覺得渾身充滿勁了。現在我的夢裡老是出現鯊魚,它們就像我以前夢裡非洲海岸上的獅子一樣溫馴,在我的小船邊游來游去,但從來不敢進犯一步。”

“啊……這聽上去倒真的有趣。那么現在我可以問最後的問題么?我非常想得到這答案。”

“請便。”

“一個人怎樣才能戰勝困難獲得成功?”

“或許……”

或許是冷風灌進了狹小的教室,或許是尖利的鈴聲的突然響起。總之夢境破滅。我手裡的咖啡消失了;眼前的吧檯消失了;美酒、圓桌、露台、顧客、擦拭杯盤的酒保、巨大的鮪魚標本都消失了。而我眼前的老人自然也了無蹤影。我還是沒能得到我最想要的答案。

我兀自坐著,面對著與方才的夢境截然不同的情景——依然堆疊著的作業,依然赤字滿篇的試卷,還有黑板上那碩大的聯考倒計時牌。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釋然。我終於明白——我最後問出的問題只能由自己來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