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爺爺

我小的時候從來不叫他“爺爺”。每次從他家走過,我都會很響亮地叫一聲“**!”而他每次也不惱,只是會站在場院上大聲地問我:“你叫我什麼?!”

他同我爺爺一樣,是個木匠。只是後來爺爺見這木工活越來越不好做了,便進了廠,而他卻還是堅守著他的老本行。

在很多個陽光微醺的白天,他坐在家門口,用鋸子將木頭鋸斷,再用刨子把木頭刨光滑,我每次見他刨木頭的時候都會一溜小跑到他身邊,拾起像花瓣一樣的木屑在手裡把玩。餘光里他黝黑的手臂肌肉突起,像是雕塑一樣。木頭獨特的味道在陽光里四溢開,他臉上專注的深情在木頭的香氣中久久不散。

他的藝雖沒有爺爺那般好,但是他的認真與細緻彌補了這一點。印象中他每隔四五天就能做好一條小凳子。上了清漆的木頭凳晾在陽光下,沒有很張揚,卻也足夠吸引人眼光。有的時候覺得他的手藝其實跟爺爺比起來也沒有太大的區別。也許他手藝越來越好,也許是只有他一直在堅持吧,我想。

國小時,每天早上去上學,他也蹬上他的老式腳踏車出去上工。最初的時候,我回來他還沒有到家。慢慢地,他有時會早回家。待我到六年級,放學回家時,他已經站在河邊抽菸了。他直直地盯著河沿上的幾株枯草,有時眼看著煙都燒到手指了,才燙得甩開。年復一年,早上的風將他吹得兩鬢斑白,晚上的流水將他的歲月悄悄帶走。

有回晚上吃飯時,爺爺說起他:“**現在像天天閒著啊,這活計真是越來越不吃香了,幸好當初進了廠。他這個人,就是太木了點……”我聽著,一言不發。再以後每天晚上回來,看到站在河邊抽菸的他,我都規規矩矩地叫他:“爺爺!”  “爺爺!”有一回,我叫了他一聲,他頓了一下才轉向我,但又好像壓根兒沒看見我一樣。他朝我點了下頭,又直直地盯著河沿上的草,火星在他手指上一明一暗,他腳下已有三四個菸蒂了。我低下頭,快步離開。

接下來的一年多里,他像中了魔一樣,頭髮一天比一天白,咳嗽一天比一天嚴重。酒精讓他的鼻頭和臉頰微微泛紅,他失去了他那像木頭一樣厚重的嗓音。我無法再在他身上找到我小時候所熟悉的他了。

一日回來,發現他家門口搭起了棚子,哀樂從那棚子裡傳出來,刺耳又溫和。我看見他的相片被擺在了塑膠花圈的面前。燭光在他臉上搖曳。我靜靜地看著他,心裡重新叫起了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