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

黃昏

不知何時,對黃昏,有一種近於痴迷的愛。我說的黃昏,有斜落的夕陽,有緩流的浮雲,有輕倏的風,最好,還有可以深呼吸的空氣。

一年四季,除去那些雨雪雷雹的天氣,以及黑白交替過快的冬季,算來,真正有黃昏的日子不多!所以,碰上不多的那幾個黃昏,我一定會停住腳步,慢慢體味。

所遇見最好的黃昏,是在湖南省黃雙鄉的湖池。特別要具體地寫出這個名字,是因為這裡的黃昏象極了千里之外的另一個小村落,我的故鄉。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忽然看到二十餘年魂牽夢繞的影像如畫一樣顯現,並且像記憶里那么清晰,靈魂真如出竅一般。

大約是因為有山有水的原因,這裡的黃昏似乎要比城市來得含蓄、羞澀一些,太陽從熾白變為橙紅的過程很緩慢,很輕柔。我站在石橋上,右手一山滿竹,腳下清溪長流。憑欄遠眺,落日就停在遠山的上頭,仿佛伸手便可攬入懷中。這個時候的陽光是溫暖的,更是多彩的,斜灑在山林間、溪水裡、石灘上,反射為成串成串的奇異光暈,幻化交錯,聆聽,竟似有聲,如曼妙玎玲。

溪上水渠,圍山而繞,像是要緊緊箍住山的腰身。渠溝不深,此時正是斷水期。一頭老牛臥在其間,在夕陽的掩映下,脊背像起伏的山。柔弱的光線透過枝葉落在頭上,讓牛的眼眯成了一條線,半睡半醒。一隻綠色的鳥從山上林間飛出,停在牛的背中央。像是某種暗示,一股黃昏特有的溫暖傳來,我微笑著看它們,它們竟也同時微笑著看我,或者看著我腳下的溪水。

一柱炊煙騰起,在村西的榕樹上盤鏇縈繞,被風一吹,散了開去。又一柱炊煙騰起……爬上山樑,回頭低望,小村莊以徽式建築典型的格調坐落在山下溪邊,青磚砌成的馬頭牆,苔跡斑斑;高脊飛檐的祠堂,木朽漆剝;青石鋪就的巷道,曲徑通幽……隨炊煙漸漸迷濛,又隨夕照漸漸清晰,慢慢顯露出樸素得近乎原始的風貌。這種風貌曾在關於故鄉的夢裡反覆出現過,並且我相信,一定是在某個黃昏。

無法深入這炊煙下的生活,然而我想,村莊的魅力,不在清晨,不在正午,而一定在黃昏。

我看到一個人,從山路的拐處出現,像是從黃昏里突然走出來。跨過山澗,穿過茶梯田,他站在了一座墳前,靜靜地立著,眼睛沒有離開過碑。風起,掀起黑色衣袂,幾縷白髮輕微飄動,露出清冷的臉頰。消瘦的雙肩似是承載太重,在顫顫地抖。終於,他伸出右手,撫著碑上的名字,低頭啜泣-老人,墳碑,連同他身後升起的一柱炊煙,組成了一個最讓人唏噓的黃昏。

多想上前扶住他,和他一起看黃昏,並和他分享:路的盡頭是欣賞黃昏的最好去處,就像絕處才有絕景一樣。當然,路的盡頭有很多種,可以水斷,可以山隔,抑或只是隨便的一處,停下,盡頭亦可以是不再向前。不管在何處,以一種坐看雲起的狀態去體味黃昏,滋味是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