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

我只有一個願望:在我老得走不動的時候,你願意牽著我,就像在你學走路的時候,我牽著你一樣。

-------題記

和很多人一樣,他出來打工。仿佛這是農村人的本能,他從不抬頭,從不說工作以外的話,從不提起自己的家,甚至是晚飯時候在別人手中瞟到的晚報上的頭條新聞。一個農村人在城市裡沒有家。他常常想起家,其實就在這座城市旁邊的村子,可他只回去過兩次。他愛家嗎?當然,他每個月都把自己大部分的工資寄回家裡了。可是他總覺得還缺少了什麼。就像是那些五彩斑斕的霓虹燈和家裡酥油燈暗安的一點光相比,少了什麼。少了什麼?

一個人走在街上,路燈燃燒著綠色的火焰。周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得讓他感到戰慄。有一群人喝醉了酒,大肆說笑著,偶爾還能聽到魔鬼狂笑後的回聲。他們頭上長著犄角。一個農村人把自己丟了,丟給了一座城市。

煙花在任一個時間,任一個地點綻放,他卻想起小時候背著母親偷偷點燃爆竹的情景;酒店外面張燈結彩,他卻想起離開那年母親含淚為他做的餃子。政府給他發補貼,領導給他送慰問品,城市越是做著歡迎他的姿勢,他就越是想要逃離。他想忘記過去,卻陷得越深。有些東西,就像別針,把他最想遺忘的事別在心裡,他越想推開,就逼得越近。還是走進了回憶。講故事的人總有權利說:很久很久以前.......

他佇立在一座天橋下,路燈的光幽暗,車燈的光刺眼。他只是站著,那畫面,像一副剪影。走得很遠的日子又回來了,紛紛揚揚地從心裡溢出,紛紛揚揚地落下。心被鏤空了。一朵違反季節的雲飄過來,他一個人的世界崩潰了。難過,悲傷,懺悔,又把心填滿了。原來是那樣,母親一直是他的支柱,而他,也一直是母親的支點。瞧啊,生命之間的平衡是多么奇妙。他怎么可以不在乎支撐了他那么多年的支柱。有一種心痛的溫柔說不出口,手心流了淚。當一顆心真正開始愛的時候,那種感覺是不言而喻的。

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還在遲疑,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回家。

他現在才明白,就像我們常說的,有些道理很簡單,卻要花很長時間去想明白,有些心愿很小,卻要一輩子去實現。

他跑著回家,來不及想還有怎樣更快的方式,來不及想到家後的第一句話應該怎樣說。

母親做著水餃,這老房子裡只住著她一個人了,但她從來都是做兩個人份的餃子。有很多的失望,有很多的期待,有很多的擔心。但是,憂愁往往是幸福的組成部分。她的臉上是帶著笑容的,上帝知道,老人才是最能堅持的。她把最後一個餃子包好,放在盤子裡,又抬頭看了看門口,每年都是這樣,每年都是等到很晚,她從不覺得這個時候她點燈浪費了很多油。水要開了,該下鍋了。這時候,他已經到了門口,卻沒有把腳邁進去,誰都知道一段樂章總有一個停頓的地方。可是,老人發現了他,酥油燈的原本暗淡的光似乎一下子變的通亮,照著還在喘氣的他,老人沒有太大的驚訝,臉上只是剛才的笑,仿佛她早就料到了。她的眼中,充滿著慈愛和天真。此時的她,是聖母和聖嬰的結合體,是老人,也是孩子。他知道不需要再藏了,他過去拿起盤子,“您坐著,我來吧。”她有什麼理由不服從呢?她看著他下餃子,看著他往鍋里加水,那神情,是老人的疼惜,也是孩子的專注。

很快,餃子就能出鍋了。一縷縷熱氣,使這所簡陋的老屋溫暖無比。母親趕忙去拿碗。有默契的人之間,總是不需要多餘的語言。“還是我來吧,你去那兒坐著。”母親總不見不得孩子在她面前忙碌,似乎忙碌是母親的專職。他有什麼理由抗拒呢?他坐在了母親早已擺好的椅子上。這樣很好,除夕夜,一鍋水餃,一對母子,就算是上帝看到了也會笑的。母親端來了餃子,不知是不是碗裡冒出的熱氣的緣故,他看到母親周身閃著一圈光,是那樣神聖。他像冬眠時母熊身邊的小熊一樣乖巧,埋頭享受這種奇妙的感覺。母親卻是一臉的滿足,她讓他多吃,而自己卻不動筷子,似乎已經吃飽了。

外面響起了煙花綻開的聲音,天空被塗成五顏六色的,多美啊。母親說“咱們去看看。”他看了看屋外,帶了件外套,去開門。母親很難移動步子,但眼睛卻始終在尋找那些對她來說非常奇妙的東西。他過來牽著她。第一次,母親這樣被她的兒子牽著,她眼中閃著亮光,她已經找到了那非常奇妙的東西。而他也找到了曾經缺少的東西。煙火滿天。

他牽著母親,不,是一顆心牽著另一顆心。可不是嗎,我們常說“手心”,手裡,確實有一顆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