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近

一零年的夏季,是決定去雲南工作的期呈。之前也有過決定,想是去看望天南地北的友人。但勞務極多忙於應酬,就推掉了些許繁雜瑣碎之事。正值春節將近,母親便整日的叨擾催促,賓客又極多,脾氣自然是不好的。

那夜接到朋友的電呈,問我過得如何,脾胃是否和學前一樣的時有疼痛。再提及行程,問到是否定好了票,又在何日乘車,何日抵達。我只說沒有,他便嘆氣,覺我不語,他又問及母親的狀況,我抬起頭,看見母親晃在燈光下忙碌的影子,仔細的碼好四五雙紅頂黃花的虎頭布靴,便覺得有些好笑。然而他又絮叨起來,說起自己近來的時日,大多是工作上的瑣事,公務頗有煩勞如此等等。倘是我來了,照顧又添諸多不便,怕我生疏。於是便想問及動身的呈日。只想我卻未曾訂票,他便覺寬心。我笑笑推脫掉呈辭,只說,你那邊忙些到底是好。我就不再去便是了。他又反覆致歉,我總覺得難受,便聒噪著說有尚未乾完的家務,於是扣了電話,拉了電線。

之後也有聯繫的,打入手機的又具多,或是祝福,或是傾訴,或謾罵或賭氣。聽到耳膜紅腫發張,言談語無倫次。

那夜我做了一個夢,恍惚中好像看見北市那個不善言辭的主婦,她站在棗色紅漆的匾額下,頭上纏著洗舊的藍布,雙眼似合似明,慈祥安然。那段時日,我總覺得她神似廟宇中那個體態肥碩溫祥的彌勒。直到後來,那尊虔誠無比的佛像卻突然消匿在哄亂的北市,從此,未曾謀面。

那是我從學的日子,女人身體尚好,北市又正值旺季且熱鬧如同節日。許是那時的經濟寬裕些,女人在北市租下一間店鋪,經營著不到一百平米的小本麵店。其名:“狀元面”。

記憶中,因為門面的名字起的有些響亮,所以常常是人滿為患,顧主大多是一些面色稚朴的學生。且不知是何人又在當時盛傳著關於店鋪的奇聞怪論。無非是說,吃了那女人的面,勢必翎冠鳳袍,前程似錦。

這便就是廣告了。

生意好的時候,時常就會看見老闆娘淺吟輕笑的眼角,稍顯臃腫的身體在斑駁明朗的陽光下也就變得富態安詳。手裡捻的串珠便隨著她的手臂上下搖擺起來。如同唐卡上描繪著的地藏王菩薩。

神似彌勒。

而自己,就是在這樣的時段,僅通過老闆娘的一碗麵條,便如同蚯蚓一般滲進了她的生命。

那是北市最為繁盛的時節,父母的工作也異為的勞煩和顛簸。我又極懶,且不喜烹調。於是母親找到她,說是順便照料我的日常進食。我尾隨母親來到她的起居,之後才恍然,竟然同她一起住在相距不到十米的隔間。而她又同母親極好。父親之前也曾為她做過一次手術,算得上是摯友之交。於是照料我的瑣事便不在話下。只是母親又要塞錢於她,她便笑笑,伸手把錢遞還過去,說道,你們這樣就是打我的臉了。之前大家也有過交集,是託了你們的福,倘是給了我這些許錢,反倒生分了罷。母親望向她,然後又客氣地笑起來,稍作寒暄之後,便又都散去了。

於是每日我便時常出現在她店鋪中堂最講究的席位上。她待我客氣至極,必定也是受了母親的委託罷。我通常倒也是不過問的。只是裝作打點熟悉。同她話一些家常里外。其餘時間,她也只是定定的發獃亦或看看閒雜的書報。並不多言。

那些時日倒是常去的店鋪吃麵的,日子久了,同老闆娘也就日漸的熟悉起來。知道她並不是本地人。父親是陝北的大戶人家。稱得上是地主階級,早些年的時候被鬧文革的紅衛兵打斷了腿。母親倒也是傳統藏族的一位深戶小姐。來歷頗有些神秘,就連那女人也細說不得。結婚那日,女方家裡紅花黃轎。風風火火。好不熱鬧。從此神秘的藏族小姐便下嫁倒遙遠的陝北大地。為那男人生兒育女。養老送終。然而在她說起的那些時日,我通常是不顧忌的問及她現在的狀況。她也只是搖頭。說是不太好。有過一個姑娘,三歲便早早的夭折了。那年出生的時候,埋在屋宅後院槐樹下的女兒紅也早已不知去向。父親在文革那年被打斷腿後苟且活了些時日便匆匆離去。母親終日守著家業勤苦一生卻不想自己的外孫女竟先她一腳步了老爺子的後塵。於是那年秋季,那個已成老婦的藏族深閨小姐便也心生鬱結的死在那個她日夜守護的宅院深處。

然後她漠然的回過神,把頭頂洗白的藍布扯下來,聒噪著走到店堂的中間,把頭巾放在已經掉漆的匣子裡。轉過來又絮叨起來,講起她的男人。說是去了新疆。於是我便問及她的行程,提及她為何會到及此處,又為何會花錢雇下這間半大不小店面。之後她便轉向我,不可置否的笑了笑。她道,我何嘗又不是想去找他的,新疆那樣大。我又是一介女子,自小一向有不出深閨的禮數。如今雖是同那時不盡相同,但是,倘是出來了,你又叫我如何去找。我只是不語,待她戳戳逼人講完如此云云後,便盯看著我,我只覺得她說的亦是在理的,也不好多言。她見我不語,又道,祖宅的屋舍良田早已被政府拆去,搞了建設。整頓新化。她又無處可去,託了朋友才行及此處,租下店面,勉強餬口過日。之後又提及她的男人,說是她也未曾知曉那人的詳細地址及去處,只曉得去了新疆,其餘也並無他音。之後語氣便變得鋒利,她道,那人在岳母逝去的拂曉就早已卷了些許家產謀算去了新疆。然後她又驚恐起來,道,這些話竟是說不得的。女人家家的。如何說的了自己男人的俗話。於是我望向她,看著那個被封建主義殘害的女人,如此這般悲喜離聚的分分合合。不免有些感懷。想來竟也不敢多做言語。只是他人之事。聽聽倒也便罷了。於本身並無幾多瓜葛。

此後,又同她寒暄幾般,自覺無趣。便匆匆收拾了些許東西離開了店鋪。臨行之前,太陽正好。她站在棗色紅漆的匾額下面,活像一具生氣盎然的佛爺。默默地捻著串珠。盯著我漸行漸遠。嘴裡蠕動著聽不懂的藏文。

走了一段路程後因為胃痛的原因便搭上了順道的計程車,這是常有的舊疾。患病的年紀早已忘卻。只是母親常有顧慮,叮囑我切勿在三餐上作踐自己的脾胃。想來這些話常是記得的。只是並不太付諸實行。突然電話響起來,是同我一起從學的近鄰,長著如同鍾馗一般的相貌,且不論課業,為人處事之道竟有幾分深厚。待人平易豁達。與我關係尚好。正疑慮他大抵如何打進我的手機,便接起來。就聽見他特有的北方漢子的粗音大嗓。只聽他道,丫頭,快些回來,你姑奶想是要沒了。

沒。在我們家鄉。死人時候。一般稱之為“沒”。常通“莈”。意為,壽寢而終。

我沒有說話。默默的掛掉手機。這些天便應該早已猜到。姑奶的境況其實並不大如人意。我也有些天數沒有晉見過她老人家罷。那個時候她大抵是不懂得如何操使電器的,所以也就沒有打入電話於我。只是她時常寫信託父親寄予家中,說起她的身體力行,其實也並無大礙。只等著大去之日罷。我知曉她只是擔心我的課業。道我時常是忙些的。便不要再去看她。倘是掛記著她就好。她這一生兒孫滿堂,唯獨只偏袒我一個,叫我多注意些飲食起居,課業上也需努力和起色。並記得時常體恤雙親。那時只覺她是個聒噪無用的嬸子姑奶,幼時尚且還好。記憶中家宅房中的後院有一棵長勢喜人的櫻桃樹,她時常把我舉過頭頂,用手裡的拐杖敲打著最紅的櫻桃,那時的她力大如牛,雖然有些年紀,卻並不礙事。待稍許亦或是累了身心,她就歇息在那柄紫檀木做的太師椅上,盯看著我玩樂,偶爾念些經文,把把佛珠。當後來她再也無法抱起我的時候,便在院中種滿了金色紛呈的油菜花。時常在那些空閒下來的間隙里教些吟詩對畫於我。在那些“青缸暗明滅。魂夢不堪幽怨。”的辭賦里我至今依然能夠清晰的記得在她蒼勁有力的手指上,曾經開出過一段絢麗芳香的油菜花海。

但如今,姑奶她這就是要沒了。論於我而言,並談不上傷懷。只是有些錯愕。想來到了這般年紀,大抵也是如此,正如她信中所言,無非也只是盼著大去之日。倒是那些叔嫂嬸子們於這幾日便越發的忙碌起來。我只是在意,倘是待姑奶逝去的那日,她用盡一生拚命守下的那份家業將會被逼入誰手。是能言善辯的大嫂。亦或計算精明的小姑子。甚至亦是,於她疼惜的。自己。

我看著車窗外擁擠的人潮,突然想到自己父親,那個自小便不被父母所偏愛的男人。他一生勤苦操持家業卻終日不為椿萱所動。我曉得,倘是我順手了這份家業,想必母親也會在這老院深宅中抬頭日下。而自己。又何不如去赤手一搏。做戲於姑奶,順了這分家產,諷了叔嫂的嫉心。踐了祖父奶的淡漠。何嘗不論為一件快事。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我不知曉的,就無需刻意知曉。

回去的時候,嬸子已經在等了,她只是笑著看我,解下我的書包,便匆匆道起,快些進去罷,姑奶盼著呢。於是我便順著她走過那宅院房,後院的櫻桃樹卻早已不再,假山也將近剝落成泥。早些年姑奶種下的油菜花也夷為平地,坑坑窪窪的土地上放著姨娘男人家生鏽的北京吉普。我走進姑奶平日入住的主房,她正跪在牌位面前的磚地上念著經文。見到是我,便含笑著起身,然後淨手。這些天未曾的謀面。映在我眼瞼中的極像是一個早已苟延殘喘多年的生人。她見我不語,也只是悟出些許事情來。她道,本想是寫信於你椿庭,倘是你忙的話,便不必再來,倒是這手大抵也執持不住筆法,恍的厲害,既是寫了,你自然也是看不明白的。現如今你來了,倒是巧些,就且說與你聽。於是我扶她慢慢躺下,她便喚了嬸子離去,然後我鎖上門房,坐在那柄她時常坐過的紫檀木太師椅上。她盯著我的眼睛也不再光亮,灰濛濛的濕著霧氣。隨後她便開始嘆氣,只道,你且說來我聽聽罷,這家業,你叫我如何於你。你年幼尚小,我又深知這業績操持不易,持摒這祖產無論怎樣都是言語不得的。求人辦事,自然要多費些周折。看人臉色,見機行事。想來真是不無勞累。你許是懂得些的。我自是不願於你的。

待她說完之許,我只是盯著她,然後便道,我雖是年幼些的。卻非並不曉之那些深閨禮數,叔嫂雖待我極好,想必也只是為了這家產,於現而論,我自身尚且並無求人之處,周折臉色便於她暫無瓜葛,為人處事之道大抵也是明白些的。古語有言道甚么“處難處之事愈宜寬,處難處之人愈宜厚,處至急之事愈宜緩。”也算得上是持家的根本。又為何不如於我一試。

然後姑奶突然抬手,便道,倘是你有這份心,我又何嘗不肯於你的理。你若承的來。便承;若承不來,於我也無力回天。知曉了么?

我點頭,隨後她便招招手,又開始誦起經文。說道。叫你嬸子進來罷。喊她給我換洗換洗身子。這股子臭氣倘是污了菩薩就是罪過了。然後我擰開門鎖,踱出去。側身便看到靠在牆壁上的嬸子,笑容正好。

我猶豫了一下,然後道,嬸嬸,姑奶喚你呢。於是她突地伸過手來放在我的肩臂,笑笑道,姑娘,你近些天也算是長大了。那日我還和你三叔謀算著待你成人之日於你椿萱加冠於你呢。我笑笑,只道,這些瑣事就不用勞煩叔伯嬸子們,家母都早已料理尚好,無須驚了叔伯的工作。嬸子也只安心罷。然後她盯看著我神色有些荒促,繼而便又歡快的笑笑,大步踱進姑奶的寢房。

那日離開宅府的時候,姑奶的身體尚已無法支撐,只是側挨著石壁上那幅花哨的唐卡,誦著經文。她目送我離去,大聲道,明日便不要再來了,你只記得我的話便好。若是落下課業必是惹先生作氣的。要常翻記著她於我的手信。不可丟忘那些禮數。我點點頭,輕輕帶上門鎖,剛踱出去,便接到母親的電話,她問及姑奶這日的境況,我笑笑,便道,很好。她又道,那夜我教於你說給她聽的話你可說成了么。我正欲點頭,卻想來母親竟是看不見的。於是便把手機放在近唇處,低笑道,可是成了。也並無許多周折。

然後是母親隱露的笑意。以及電話旁父親的不屑的輕哼。

成了。

回家後,父母同常日一般早已經匆匆收拾行裝趕去了午班。接到的留言信箱也只是說會晚些回來,膳食依舊是去狀元面的老闆娘那裡解決。我出去的時候,正巧遇上那位神似鍾馗的近友,他低聲道,今日想來也是要去看望姑奶的,只是不巧有些事情便耽誤了行程。然後他抬起臉,神色悲傷。我笑笑。便道,無礙,無礙。姑奶身體尚好。你明日再去便是了,於是他又問及我明日可否同他一起,我稍作猶豫之後便應了下來,只是為了去探訪姑奶於今日做下的允諾。

再次來到狀元面的時候天色已晚。老闆娘正坐在櫃面上織縫著衣物,夥計也早已下了晚班匆匆離去,我應了一聲,她便抬起臉,又笑道,這許久你才來么。吃些什麼。我搖搖頭,道,只是於你想說些許話罷,都已經甚晚了,也不大餓。就不吃了。然後她走過來,坐下便道,你母親方才有打電話於我,說是你姑奶不大行了。許你今天去看望她老人家,她那邊倒是怎樣一般境況?我搖搖頭,道,很是不好,身體尚不如前,只恐大抵是撐不住的。

然後她便嘆氣,把兩鬢的頭髮攏過去,道,你姑奶是個好人家,這些我且是曉得的。我認識她時,那年自己身體也不是尚好,多半都是呈了她的福氣,才說與你父親於我做了手術,也是於這許些年紀尚慢慢緩了回來罷。只是不曾想,那樣好的女人家竟是就這樣便要沒了。我抬起頭,盯著她在昏黃燈光下映襯的側臉,便道,你如何認識姑奶?怎么她為何從未對我講起過。於是她錯愕的搖搖頭,臉色突然有些恍惚,只道,天色已經尚晚些了,你快些回去罷,想是你母親還在等你。但待我尚未起身時,她便走過來,拉著我的衣口,硬是生生的將我推了出去,關上門時,隱約可以聽見她小聲的啜泣,還有她的低語,念著繁雜的藏文。

回到家時才發現母親其實並未為回來,父親也只是忙於應酬和公事不得開交,而這些早已於經年熟悉滿滿。並多幾多怨言。尚有唯一疑慮的便是今夜老闆娘講到一半的話語。於姑奶,於她。我竟是想要知道的。卻又不知如何開口為最上。姑奶是否如她所講是個好人家,就連我都不曾知曉。姑奶一生同她一般勞苦,為了守住家業算盡了機關,得罪的人不在其數。如今剩下我,未來或許也同她一樣,為了家業,算計也必是要有的。只是於我自己本身,對於繼承家業並無多大興趣,也只是應了父母的充諾,長久以來,都是為他人苟活,存在於本身的自己,連顏色都已經忘記。是該悲哀,亦或慶幸。我都不再去想。

我只是,嘗試著去走他們原來一直想要走的路。僅此而已。

醒來的時候,天色正好。迷迷糊糊的記起那夜和鍾馗近鄰的約定,大家講好一起去探望體虛的姑奶。想來昨夜裡老闆娘諾諾的說辭,不覺有些驚奇,恍惚如夢。正欲起身時,他便打來電話,只是已經到了樓下,喊我快些出發。我透過窗欞綠色的紗網看到他站在樓下,面容嫻靜美好。就好像所有的一切與他而論並無幾多差異,他還是他,顏色還是那個顏色。應該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大抵是沒有人似曾看到過的,鍾馗般的溫柔和沉靜。

父母依舊是一夜的未歸,我下樓的時候,他細長的影子正投射在那段斑駁硬朗的的水泥道路上,臉上帶著笑,如同鍾馗夜裡看見不安分的小鬼。我瞪回他,便道,說了許多次,竟是不要用那樣的笑看著我罷。他撓撓頭,咧出一排並不整齊的牙齒,接過我手裡的袋子,然後沉默的轉身大步的走在我能看見的最前面。襯出一道絢麗的光暈。

一切美好。

待我抵達姑奶的住所時,依舊是等在門外的嬸子,只是於昨日,臉上的笑意愈加明亮些了。她匆匆走過來,麻利的替我接下紙袋,我客氣的笑笑,她便拉著我的手敘起了家常,無非淨是些無聊的話題,道是她家小女最近的種種不軌,不務正業,又不喜課目。以及她男人近期的升任。其中並不多少興趣,我只是有些在意她說起嬸子叔的升任,父母常常有過告誡,說起那個男人,竟是得罪不得的,許是以後恐世事為難了家裡人罷。只是那個男人,我倒是知曉些的,論不上才華橫溢,無非是和趨炎附勢攀上了些許關係,忍辱負重的在官場拼搏多年,混了個一官半職,卻為此埋送了不少禮金,才於經年搖搖晃晃的爬到一個更加可觀的位置。我畢竟還是知曉,官宦之人定是不能招惹的是非。如母親所講,未必以後有求到他人之處。只叫我好生待他,不可有所怠慢。我看見嬸子正笑得歡暢,方欲寒暄時,姑奶便探出聲來,罵道,混賬東西,昨日裡只是講好的,怎么今日又過來了罷。快些回去上學,我有心讓先生打斷你的腿。我只道,今日竟是不必去的,姑奶怎么也記不真切了,想來學堂的規定及章程姑奶也是萬分知曉的,如今竟是怎么樣了。如何忘卻了我們何時休假何時開課的行程。然後嬸子轉過頭,有些疑慮的看看我又開始忙碌起來,之後我便頓頓,細聽門內已經沒有了聲音,我笑笑,便道,嬸子你竟是先忙,我同他一般進去便是了。然後她點點頭,抬起那張溢滿笑容的臉頰,伸手輕輕打開了姑奶中堂的側室。

我走進去,“鍾馗先生”便跟在我的身後,姑奶同常日一般,盤坐在繡花的軟墊上,面向著毫無表情的那尊菩薩拜了又拜。見我進來,便合起雙目,捻著串珠。輕飄飄的,恐是感覺罷,怕是大抵離大去之日不遠矣。“鍾馗”看著她,想是也有了同我一般的想法。我走過去,坐在她的側旁,她只是不語,後來便開始嘆氣,說道,我知曉你今日倒是要來的,你自小由我撫大,那點心思我還是明白些的。你且說來我聽,我什麼時候交代過你的事情沒有一件是不成的。你只是放心的回去便罷。而後她即若有所思的盯看著我,我也只是說不出話來,她又道,你又何必再找一個託詞來承望我呢?昨日裡明明還好好地。今日倘是不死,還有明日,後日。你又不急在這些天罷。我搖搖頭,道,我本身並無他意,好心來看你只是想你寬鬆些心緒,想要講話與你聽罷了,尚且又輪在今日無課,他又極想見你,大家便約好了一同過來。我的心思,姑奶看得出看不出,於今日也並無多大關係,我們也只是同往日一般就好,敘事談天,自家都開心便是。然後她輕聲的笑笑,又開始念起經文,“鍾馗”也於她身旁坐下,客氣的寒暄了些許,於是姑奶伸手拍拍他的肩臂,笑道,我竟是想要問及你們的,魏夫人的那首詞你們可是學過了沒有?我只道,你且說來我看到底是怎樣的牌名?她便笑笑,說道,只是那首《好事近》。你可知道?我點點頭,於是她便要我背於她聽。正待開口時,那鍾馗便預先急了起來,只道,我竟也是會的,且讓我背於姑奶聽罷。我看向他,便點點頭。他即朗聲誦了起來。只道是:

“雨後曉寒輕,花外早鶯啼歇。愁聽隔溪殘漏,正一聲淒咽。不堪西望去程賒,離腸萬回結。不似海棠陰下,按《涼州》時節。”

待他背完後,姑奶看向我,便道,既是他誦完罷,你且解來與我聽。你可是知道,這詞《好事近》的牌意與否。我搖搖頭,姑奶便笑了起來,自語道,想來我竟也是不清楚的,何故提了“好事近”這三字,詞意卻頗為荒涼。若只是一詞牌名倒也還真罷了。竟是廢了這紙意境。於是那鍾馗便笑道,姑奶想是如何既是如何,用不著為這些繁雜鬧了心境。且說些別的罷。我只是點頭。姑奶又欲語還休,最後也只是分了分神。便笑道,你且過來罷,這些東西是時候於你了。然後她又看看鐘馗,便道,你且稍安勿躁,我有話必是要對丫頭講的。這身子骨更是如一日隔三秋,越發的不行了,且定要把事情交代了去。那鍾馗便點點頭,轉身出去了。然後姑奶看著我,笑笑道,你也是知道的,我算了些去日也並無多少時侯了,你今日倒也來的巧些,便把這個於你。東西都已安置妥當了。你只是放心便罷。倘是我去那日,你便不必再來了,給你嬸子說,莫要辦的唿哨亂麻的,只是一般的便好,又不是什麼大戶人家,死了也成不了佛。我也知道你們常是辛苦些的,倘是死了也就不要年年的看來看去罷,這一個人竟也是清淨些好,你們時常就聒噪的很,我又極煩,只是你們能不來就無需再過來。我到還靜了心境。說罷,她便將那個木盒遞到我手裡,揮揮手,說道,竟是這些時候了,你們快些回去罷。晚了你老子娘又開始叫嚷了。正是煩得很。我看著她,只是說不出話來,竟不知說些什麼,她又開始聒噪起來,喊著嬸子的名字。沖我招招手,說是讓我快些回去,我只是猶豫,她便吼我出去,看見鍾馗,竟也沒有說話,就又開始誦經背文。我點點頭,拉著鍾馗的袖子,輕輕帶上門鎖,轉身出去了。

嬸子看見我們出來,稍稍會意後便笑笑,道,你只是回去便罷,姑奶這裡有我照著,想是還不放心些么。我搖搖頭,只道,我大抵覺得姑奶快是不行了,偏這時候你又叫我回去。竟是如何沉得下心來。她見我稍帶猶豫,便伸手碰碰那鍾馗,道,你叫我又能怎樣。已是這般,大抵是要沒的,你且隨了她,只怕她是不忍心見你了罷。你們先回去,倘是有了什麼,還怕我瞞著掖著怎樣。於是那鍾馗便點點頭,拉上我踱了出去。門外是污穢陰沉的天。門內是斷續斷續口齒不清的辭賦。

我抬起頭看著天空下鍾馗的側臉顯得有些飄渺,他同常日一般,卻安靜的出奇。只是靜靜的拉著我的手,走的飛快。那晚,我們誰都沒有再說話。

回到家的時候,父母依舊是徹夜的未歸,我躺下來,已經懶得去想那些噪雜的瑣碎。姑奶的聲音一直沒有斷下來,那些辭賦,那曲牌名。在承載姑奶的歲月中變得蹉跎並且逐漸老去。以後也許都不再會聽到,那樣的聲音曾在年少的時候恨不得同她終日一般消失殆盡。卻到如今,竟會成思。那歌唱到,“問君能有幾多愁,卻道天涼好個秋。”

未入夜,逼漸寒。

欲語還休竟是休。

復還只道是無常。

罷了。

次日我醒來,電話上的未接來電確已證實。我梳洗後便應了鍾馗之約,多半已猜測到大抵是姑奶於夜已沒,我打給他的時候,他正走出來,看見我,便道,昨夜卯時,姑奶長寂了。

一時間,沒有人再說話,間歇安靜的,宛如一座墳。

誰都不曾落淚。

於是混沌的空氣逐漸變得稀薄和透明,而我唯一能聽見的,也就只剩下鍾馗最後沉靜的那句,讓我們走吧。

讓我們走吧。

我竟是也知曉的,那日。正是父親四十五年的不惑之日。姑奶便沒了。

再次回到那所宅院時,舊景只是不復往日。不過是少了姑奶平日誦經的聲音,大抵也是如此,蕭瑟的只剩荒蕪。只有少許些的瘌頭和尚泰坦的背著難懂的經文,帷幔底處,是狀元麵店的老闆娘,矮胖的影子投下來,竟是看不到的表情。亦喜亦哀,也就無從知曉。她反而看到我們,從那桌身鏇了過來,眼上竟是有些淚意的。我也只是說不出話來。她盯看著我,同往日一般捋了捋頭髮,便道,竟是這樣就沒了,想是連福都沒享完罷,那日我倒還勸她,也竟是這般徒勞的,倘是必定早就有了如此心意罷。說著她又哭起來,我又同鍾馗這般勸解,她反而愈加發狠的拭著淚涕,語氣又變的冷冽起來,只道,竟是如此,我這裡倒也有心隨了她一罷去了。說到此處,不想那鍾馗竟然也惱了起來,喝到,倘是這法子倒真正差極,活的一世,累的如此下場,想來此日竟又有什麼不好,你又不犯痴傻,這正是吉日,擇了此日,倒也是有些福氣的,姑奶想必也是算過的,就是定下了。你且別犯傻,這時日與自己都是知曉的,何人都有這日,你又何必強行定奪非要在今日不可,壽已至此,想是天王老子都與其無乾,你這裡時日還未到,竟是自行了斷下去了,怕也好受不得。恐是這日喜喪於此也竟要換得了,只是後輩論起來,倒還數落了你的不是?我抬起頭,只是覺得在理,那女人也就沒和他爭辯起來,尷尬的依舊拭著淚,蹣跚的踱過來,靜坐在一旁,盯看著姑奶於身前早已拍照好的相片愣愣的發獃。

到了下葬之時,那女人便走出來,臉色緩和的稍作好些,只是還帶著些許淚意,見到我們便嚷了起來,同往日一般的聲音語調,那鍾馗也就穩了下來。她只道,你們這些劣犢還定坐在這裡混的哪日的神,想是你們椿萱都不曾教於竟如何處事的禮數么。我正要起身,她便伸手按下那座,怒斥道,還不去換了那去緦麻,竟要於我說起才使得么,我又急忙站起,她便轉身進去了,我於是即刻拉起身旁的鐘馗往裡屋的中堂走去,然後依次匆匆的換上緦麻,剛踱進來,她便早已於一身疏屨靜坐在席墊上。看見我們後又絮叨了起來,無非是些繁雜的禮數益教。叫我們何時需哭,何時需跪,又要在何時焚香燃紙,總之想起來,至今都是些繁瑣瑣碎的深閨禮教罷了。我也只是應著她,許她咻咻不迭的講起話來,倘是又在哭起來,倒也只是更加添了麻煩。那鍾馗竟是興趣盈然,除了些許禮教外,便從斬衰問到了緦麻,然我只是低著頭,聽著這些聒噪的絮叨,竟有了些許睡意。於是慌忙地鎮坐起來,稍一抬頭,便撞見了笑意盎然的嬸子,她微微瞥過一眼,便走了過來,同我一道跪坐在席墊上,客氣的笑笑。竟見我怔怔地發獃,她又笑道,可是今天老太太去了,怕是竟有些不捨罷。我搖搖頭,隨後又會意的頷首卻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她便又道,你且放寬心。我和你二叔都是明白事理的人,我只想這家一日不能無主,老太太既是交給了你,我倒也寬慰些,你平日裡就同她親密的很,自然她疼你又不同與旁人,我也自覺你是個管事的主,只是這家常里外,事情極多又繁瑣無章,你只管常日便交與我罷,想是你的課業想大抵也是疏鬆不得的。倘是誤了學業,我這臉面都必是要讓老太太帶走了。我笑笑,只道,嬸子不用操心才是,我的課業我自是知道的,正如嬸子所言極是,這家不能一日無主,想必倒也是巧了些,近來母親的工作算起也是要結業了,怕是嬸子這幾日照看姑奶必定是累壞了身子,才要多多注意尚可。這家中長短,就不勞嬸子掛念了,還是說,想是嬸子將這勞什子不放心交託於我么。於是她便佯斥道,你竟是想到哪裡去了,這家宅早晚也是你的。我雖說嫁給了你二叔,但大抵也是個從外面進來的人,我又能如何插手的了這些瑣碎。說罷她便抬起頭盯望著八仙桌上姑奶的相片開始發獃,我低著頭並沒有沒有說話,她又念叨起來,我自是關心你的。老太太常在的時候,也是時常念起的,想來你今年又要考學,倘是為這些誤了學業,豈不倒成了罪過了。我只是笑笑,便道,勞嬸子操心了,我竟是沒什麼的,倘是母親打理這家業的話,我又何嘗放心不下。說罷我便起身走到裡屋中堂的隔斷,同老闆娘一道整理起姑奶下葬的壽衣壽鞋。只是嬸子愈要聒噪起來,那鍾馗便道,想是這種時候竟是要換衣了,嬸子也過來幫幫我們罷。我抬起頭,嬸子便踱過來,伸手輕輕擦拭姑奶離大去之前身上殘留的些許穢物。而門外,一聲一聲的,是長鳴的鐘。念佛的僧。

下葬那日倒也是頗有些隆重的。想來我們也算個大戶人家,姑奶又抵壽終正寢,寓意上且論得上為喜喪。一般來說都是路祭去的。那日鞭炮聲格外的震耳欲聾,大都是些極喜好熱鬧的生人沿路備好的。哭喪的人卻極少,講來只是說喜喪,竟是哭不得的。所以也就並無一人於顏帶悲催。明明是死了人的,竟更像是辦了紅事,鞭響鑼鳴,好不熱鬧。卻只有老闆娘一人唯唯諾諾的告誡,何時需跪,何時需哭,又要在何時需行禮數。繁瑣之至,說到底也是記不清的,只是順著她的手勢按步就班,依次承了下來。行路上風風火火,卻也唯有她隻身一人拂袖低啜。感懷悲情。

行葬後,竟再也沒有尋見過老闆娘的蹤跡。我接到電話也只是說母親且有些許議事要與我商討,只叫我快些回去罷。於是我便同鍾馗坐上最後一趟末班車,於那宅院也再無次眼的瓜葛。只是唯少了姑奶平日裡的絮叨,吟詞頌賦云云大抵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不提也罷。抬望眼,斜陽殘雲,鶴雁欲歸。竟是蒼荒片片。似猶映襯了姑奶末了的淒悲。我看著鍾馗,也只他一人面無表緒。恍惚如夢。

卻偏在申時落起了細雨。

待我回到家時,母親竟早已備好了飯菜,只是有些以外的。父親也出奇的早歸。我看著他們,一時間也只是說不出話來,想來像這樣同席而坐一起食膳竟是多年之前的舊事了。我還未落座時,母親便道,想是你聯考快進了些,這家事也就不煩你操勞了,我這裡工作也稍許鬆寬了些,你只管安心背書便罷。我同你父親也商論了,這段時日你可不必再去宅院討忙事覓了。只是人都沒了。剩下的也只交與我們著手罷了。你且明白些了?說罷父親便沖我點了點頭。我便急忙道,只是這樣,我便靜得下心了,你們只是去便罷了,與我說得說不得也並無幾多差毫。我大抵也是知道些的,這應試的必要性,你們大可不必管我,只是忙你們的便尚好,無須再勞你們多心。於是母親便笑道,想是你也大了,竟能這樣想倒也是對的。我也就不在多慮了。然後繼而的低下頭,默然的食飯去了。此後也就並無多言。是同往日一般的寂靜。唯剩屋外,兮然可聽的,是來時為落盡的纏雨。

那日後,我便再沒抵過姑奶生前的那所宅院,母親許是常去與否,我竟也是無從知曉的,只是每日裡依舊不見蹤影。一日三餐也只是混搭在老闆娘的麵店里,聽她無聊的絮叨,偶爾誦經念佛,或是數落我那日在姑奶喪禮上的略顯粗糙的舉止。形同姑奶往日一般的光景。我又總覺得厭煩,但又卻想知道她同姑奶或許有著不為人知的過往,欲當我問起時,她便又躲閃著聒噪起別的話題。竟也是套不出來的。那陣子我確離考試也並無幾多時日了,再去時,見到她,身體似乎變也得極差。大有姑奶欲去之意,見到我後話也就多的勞煩起來,最多的也只是說想要去新疆覓尋她的男人。我又不好說什麼,這許些年,倘是大抵也早已不在了,我也只是覺得她聒噪,說說便罷了,又怎能真正去得。也就不再理會。

聯考將近,我也就不再常去老闆娘那裡,食飯什麼的,簡單的自己便著手解決了。大考那日,便早早的就了寢。次日醒來,卻已是應考當日,仔細思量下,也唯有老闆娘那裡的店鋪名字寓意響亮些。狀元面云云的,確有高中之意,倒也是先一鼓作氣,才可應承下次而的招試。只我走到時,那店已是人滿為患,水泄不通。多半是為了匾額的名字寓意而來。大抵都是些同我一般考試的生徒。面帶稚色,唯唯諾諾的叫一碗麵,安靜的吃罷,又惶恐的離去。店內,是老闆娘蠟黃枯瘦滿是褶皺的老臉,見到我,便又笑道,可是今兒要去應試了,待我煮了面再去,你也是只考個狀元什麼的回來叫我稍作寬慰些。我看著她,總覺得她身體確實不大如從前。雖同常日一般肥胖,卻竟不再像老佛爺那般豐滿富態。只剩腳步更顯蹣跚,跌撞的,像是要跪倒的樣子。話語也變得絮叨起來。我有些感懷。大抵也可猜到她或許撐不到幾多時日了,我竟是想要落淚了,卻又怕被她撞見變得聒噪起來。便急忙的拭去殘淚,她又趕忙招呼內堂跑腿的小二,為我煮麵備菜。我坐下來,再次環視這座店鋪,佛像也好,經文也罷,都是以往深知的摸樣,只是那人卻不復當日。愈見愈遠。終歸虛無。想到此處,竟又是要落淚般的摸樣。恰到這時老闆娘便踱了進來,見我不語,就笑道,只是快些吃了去罷。倘是遲了就不太好了。我哽咽著點點頭,那面總覺得苦了起來,老闆娘又問道,可是吃不下了么,多少吃些,不然餓壞了肚子,怕被人恥笑了去。我沒有說話,仍舊繼續吃著面,她便又道,你也只是好好考試,我這裡倒也沒什麼的,待你中個狀元回來什麼的,我還煮給你就是了。你以為我身體不如從前了么,竟到也是,能撐到這裡也算是福氣了,你就不能放寬心去么,我且是知道些的,如何這么快就死得了的。你只管好好考試便好。於我什麼的。也無需操勞擔心。我點點頭,卻也不敢望眼看她,只偷見她踱回內堂,便放下手中的碗筷,拭去了些許淚痕。也就沒有了很多胃口,輕輕的拉上門便出去了。

三天后,勉強撐得了過應試,深知自己考得並不盡人意。也就無需多想,老闆娘那裡,真正的不敢再去了,到也就無從得知她是否還同那日一般硬撐著殘肢破體在燈下誦經念佛。倘若去了,原是不好的心緒便更添煩躁也不得而知。於是我便整日的窩在房中,不停地翻看著姑奶生前繪描過的書畫。混混而過。

得知成績的那日,卻也早已做好了些許準備。題目大都偏難,約莫是考不上的,只是母親又盼的深切,心裡卻一直堵得作嘔,出榜當天,更無顏面再去。母親回來後也再無多言,整日竟是沉悶的度過。父親也不見蹤跡,許是猜測得到,大抵是忙些應酬去了罷。母親又按耐不住的叫我出來傳話,無疑是些斥訴。苦惱自己為何這般笨拙,想是連個學也考不得了。我低著頭,任由母親怒斥,不想多做言語,分明卻是自己的拙略,也就道不出什麼話語來,只是應承著她,該怎樣就怎樣了。卻到後來,也並無幾多聒噪記得深切。

那夜,竟也再沒有睡著。很多事情來的不謀而合。我大抵也是不知這日後該是怎樣過得了了。只聽得見外屋裡母親低聲的嘆息。以及晚歸後父親的急躁。

如此反覆便過了三日,依舊沒有任何的出路抑或希望可言。我並不想要去準備復讀或者休學。母親又極惱,整日的同父親商量著對策,同我已不再多做話語,屋內整日存留著隔夜的菸草,以及母親反覆的熱好剩飯的氣息。我終於按耐不住,剛要踱出去時,父親便道,你且過來,我這裡有些事情要與你商議商議,我回過頭母親便點點頭,說道,竟是你自己的事情,也要得你自己做個主了。我們又如何說算得了。我便繞回去,剛坐下,父親便道,前日裡,我去找了你嬸子和你三叔,估計這些忙他們大抵也是能幫上的,都是一家人,倒也簡單些,想是給你找了好的學校,些許幾個錢便也是上的去的。你看這般如何?我隨即頓了頓。母親又惱起來,道,竟是又找了去,我本想的是你能考個學校我們就同他們無幾多瓜葛了,現如今姑奶又去了,他們也是盯看著這房屋財產什麼的,你又要我如何是好,好不容易分了回來,今兒也算是求人去了。這還怎么留得下來。你怎么就這樣不爭氣。說罷又哭起來,我又不好勸些,父親便道,你只管按我說的罷,改天去你三叔家一趟,叫他給你想個法子,那家宅什麼的,也就算給你的學費了,其實論早晚也是要花掉的,又何必在乎這些時日,你母親也只是惱怒你不努力,你就不要再計較了。明日裡我便同你一道去。你看如何。我盯著母親,只覺得甚是慚愧難當,也只有點了點頭,小聲道,即使這樣,我便同你們一般去就是了。

次日。我便早早的起床梳洗,那夜真正一宿未眠,悔恨自己當初為何不多做些功勞好好努力,現如今也就不那樣勞煩了。卻唯有母親起的尚晚些,眼睛竟是紅腫充血的。我又惱悔了起來,父親也並無多餘的言語。默默的吃過飯後,便收拾了碗筷,隨即拎起早已備好的物品起身離開了屋宅。

一路上,我們並無過多的話語。天氣想來也不是很好。淒淒諾諾的灑著冷雨。我低著頭,總覺得難堪不已。父親走到車前回過身來站沖我招招手叫我快些跟上他。我趕忙跑過去,他又皺起眉目。叮囑我些許話語,無疑是些進門後的禮數問題。叫我言語不可同那些天那般犀利鋒芒了,我點點頭,便捏了捏手,看著車窗外散落的秋葉。荒涼的,像是唐卡捲軸上悲情的喇嘛。

抵達三叔家的時候已是午時,嬸子正在廚房包著餃子,見我們進來。便歡喜地放下手中的活計,迅速的踱過來。麻利的端茶倒水。反倒是父親先客氣了起來,笑道,你們不必再招呼這些了,竟又是要給你們添麻煩了。嬸子便笑道,二哥這話說的,你和二嫂工作上應酬忙且又極多,難得來一次我們怎么敢好生怠慢了去。說罷三叔又點頭道,你們只管放寬心罷。我和你嬸子早已給你商酌好了學校。你大抵也就可以稍作踏實些了罷。我點點頭,二叔又回過頭去,便道,二哥,你看我們這裡有個開發方案,租借占用地可能不太夠,你看你能不能幫我們想個法子。父親也早已料到這些許。便只是道,論我這倒也簡單,前些天老太太也是走了的,那房子空著也是空著,要我說,還真是許了你們整頓工程的就是了。說罷,嬸子便佯驚道,想是這樣不太好吧,老太太剛沒了,就要拆了這屋宅,恐是驚動了她老人家罷了。於是三叔也便跟著道,只是這樣,到底還是看二哥了,畢竟老太太也是把這宅祖屋交託給你和嫂子了,於我和家婦也是不好說些的。聽罷父親便笑道,你們且放心了使去,那日你與我說起的時候,我大抵也是明白些的,既是老太太不在了,那屋宅也就空落了下來,我也時常也是想著的,倘是如此空放著也不是個道理,倒是能給你們使個勁的話,老太太也想是寬慰些的。於是聽罷,嬸子便歡快的笑笑,只是說,竟是能這樣便最好了,還多虧了二哥你想得切,想的真。只是這些天,為這些許瑣事,可真正叫那人愁懷了身子骨呢。二哥你也多勸勸他,你們做大夫的大概都曉得怎么個調養身心,反倒是我說死了他也聽不進去,今個還得二哥你治治他的病。說罷她又擦擦手道,你們且先敘著,待我給你們包餃子去,今兒想是要冷了些,二哥你們吃過飯再回去也不遲。於是父親便客氣的笑笑,道,今日只是不用了,我們這裡還忙得些,就不在叨擾了。然後欲要起身,三叔便站起來攔到,只是今日,你我好好敘敘,你看我這裡也是忙些的。又何必在意這些勞煩,就且先坐下來,忙歸忙,待吃過飯再忙倒也還是來得及的。於是父親便不好再說些什麼,只得靜坐下來,三叔便拿出燒酒,斟酒飲茶,談天南,論地北,約莫三四時個辰後,便又都散去了。

只是這樣,我的事情便也就差不多有了些許著落了。於是母親也不再整日的催促叨擾。於聯考出榜那日大抵也有段時日了,我突然記起想來已經很久沒有再去過狀元麵店尋過老闆娘的蹤跡,於是穿好衣褲,剛走到岔口時便撞見了同樣許久未曾謀面的鐘馗。他見是我,便笑道,我只道是誰,竟不想是你也來了。我點點頭,便問道,你最近怎樣了。是否準備要去哪裡上學了?他搖搖頭,便道,很是不好。那題目偏得很,能考上倒也不錯了。如何我這樣呆頭呆腦的人若是上的了還真正得了。我於是看著他再沒有說話,只能點點頭,然後問道,既是這樣,你又有何打算?他便道,我早是知道我大抵是考不得的,所以許久前家父就給我尋好了工作。想是要去新疆搞個勘探調查。我也就跟過去混混。且不說我,你那裡又怎樣了。我搖搖頭,便將這幾日的境況說於他聽。聽罷,他便又笑道,只是這樣便很好了。你又有何放不下的。今日巧了遇見,何不如好好聚聚,恐是來日也怕再也見不到了罷。我點點頭,便道,即使這樣,我們便去狀元麵店探探那老闆娘去,想來也有些日子也沒見到她了。那鍾馗也笑道,我這裡也正是要去的。那日想是去探她的,結果中途下了很大的雨,就又回去了。反倒今日裡天氣尚也好些,我們就一同去罷。說罷,他便拉起我,同往日一般跑了起來。那日裡風卻異常的大,我聽見他說,想是麵店取了箇中意的名字,我倒也是時常來的,常想著若有一天倘真正能應承了這寓意還是好些的。不想你我都能未能高中榜舉,也真是造物弄人吶。

於是,在那日很大的風沙中,我看見了鍾馗平日裡少有的淚滴。

突然地。我就記起姑奶平日裡時常念起的那首詞賦。不堪西望去程賒,離腸萬回結。題名為《好事近》。

待到狀元麵店的時候已經稍作晚些了,老闆娘竟也是不在的,只有那店小二默默的擦拭著桌椅,見到我們進來,便笑著遞過選單,問我們是否要吃些什麼。我搖搖頭,便急忙問道,只是那老闆娘去了哪裡你可是知道些的?他於是頓了一下便道,你可還是不知道的么。那女人前些天便早已走了新疆,說是要尋她男人去。我竟是怎么也攔不住的,她還告誡我要好生看著這店鋪,待她男人回來了大抵還是能派上用場的。說罷我愕然了,只道,她那樣的身子竟是如何能去得的。新疆又那樣大,她又如何找得到,又是這些許年了,那人約莫也是不在了的。你又為何不勸得了她。那小二又道,我哪裡又是知曉的,那日我回去後她還正好好地,次日我再來的時候就已經不在了。桌子上也僅是留個條子,末了也只是說去了新疆。我又如何攔得了。且你這話又說得真正差極。想來那女人倒也是和你有些瓜葛的。怎么你倒不去理會她,反而來我這裡斥訴起來了。我抬起頭,真正吃了一驚,想那鍾馗也是,只是盯看著他。便問道,你且說來我們聽,這到底是怎樣的境況。那小二見我們如此吃驚,也就恐是說了不該說的話罷。惶恐的看著我們,呆坐在老闆娘常坐的檀木椅上。我便催促道,你只是說與我聽便罷。他錯愕的抬起頭。道,我這裡只是說了,倘是害了事,你又要賴我,叫我怎么說的了。我又急忙應承道,你只管說便罷。你若說不得我這裡還真正急了去了。他見我這般著急,便也就敘了起來,只道,那女人也只是給你說得一些了,我自小是跟著她長大的隨同,她同你姑奶竟是一般姐妹。只是不想她尋了個男人竟分了家產又撒手不管了,她卻是再無顏面討你姑奶幫忙了。那日後,就連祖屋也被拆了去,她又從陝北趕過來。租下這間店鋪,卻不曾想,巧的又遇上剛下西藏回來的姑奶。也到正是這樣巧了去,托她的福才把那檔子壞病治好了些,說到底,她竟也是你的姨奶呢。只是她常恐說了這些,你便惱了不在理會她,如今她又說什麼去了新疆,那樣的身體,只怕也是沒有了多少光景罷。說罷,他便看這我,見我不語,又道,都些許年月了,想是你連椿庭都是無從得知。我且是告訴你了,你也就深知便好。說得說不得與你自己商酌。稍作停頓後,我便笑笑,道,只是這訊息卻也驚愕。如今竟是知道了也就無妨,想來姑奶也早已經沒了,今日就連老闆娘也不知了下落。這秘密也就並無幾多糾纏。你告訴我也不能怎樣了。他看這我卻仍有些猶豫,只是又不好再說些什麼,躊躇再三,便又搖晃著踱回了內堂,之後就再無言語,我又不想再逗留許久,便拉起那鍾馗踱了出去。

而門外,竟是母親錯愕許久的惶恐的臉孔。

自那日之後,母親竟出疑的沉默了下來,卻從未對父親提起過,我終於問起,母親便道,如你那日所說,這人都已經沒了。還如何是說得的。我也只是當做未曾聽見罷了。你父親勞務又極多,哪裡會有這檔子閒心操勞這些。我倒還是要告誡你,這些事情都是說不得的,你可是明白些了沒有?我便急忙的點點頭,母親看看我,也就再沒有過多的話語,收拾完衣物後又獨自出去了。我總反覆覺得不安。卻又不想在說些什麼。便一個人獨自離開了家,那日裡風依舊如往日一般的大,大街上,北市也只殘剩下最後溫存的光景。往日的熱鬧非凡卻已不再。待我走到那麵店的時候,碰上了背著巨大行李的鐘馗,他見到我,又豪邁的笑笑,道,我以為卻是再也見不到了呢。想來竟又是這么巧,你怎么又來了。我看著他道,你卻是要走了么,怎么又回到這裡了?他便道,正是要走了才想過來的,總得要一碗麵罷,想來從學的時候也是常來的,如今這就是要走了,不吃碗麵總覺得難受。又巧的撞見你了。可那小二真正玩虜難得今日裡卻把店門給鎖起來了。說罷我便抬頭一看,只見那店鋪卻是早已經裝上了銅鎖,雕梁的木門上只剩下蒼黃的楹聯在秋風裡瑟瑟縮縮。我頓頓便道,想來如今老闆娘大抵也是不在的,所以那小二約莫也就偷了懶罷。倒不如你今日裡即是換個去處食柵罷了。那鍾馗便露出一臉遺憾,卻也無力再討些說法,又笑笑,道,今日就是要走了,想來也不會再有見面的時日了,你且要自己保重,說多了你又惱我聒噪起來了。也就無非是這些話語罷了。我看著他,依舊是秋日裡明亮的少年模樣,或許在經過的幾年後,我們未曾見面,於那些說起的話語也就無所謂忘記與記得,只有他鍾馗般的相貌便如同針眼般的扎進生命中戳出一道靚麗的劃痕最終消失殆盡。

陪同他用過食善後,這就是要走了,他也不再說話,只是怔怔的對著狀元麵店的木門發獃,我拉拉他的衣袖,他又笑笑道,只想竟是這樣就要走了,多少還是有些不捨的,這店名的寓意也是好的,只是我的造化太淺了,若今後行混的不錯,我再回到這裡,於那時怎么樣也必要吃得這一碗麵了。然後便轉向我,又道,你且保重了,這就是要走了。以後有機會再見吧。說罷,即揮了一下手,背起行囊向繼續前去了。我沒有再說話,只是盯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覺得有些悲涼,這年少的大好時光,揮霍了該揮霍的,到頭來,於非只是黃粱夢一場。散的散了,走的走了。剩下的,終究也斷了音訊。

好事近,大抵是怎樣的心緒,我卻依舊萬般不得其解,若無非只是一詞牌名,說到底也便罷了,只是這其中需悟出的,竟是別然一番滋味。紙上荒唐言,心頭唯自知。既是這個道理了。

好事盡。近好事。

(完)

隴西縣第一中學高一:王婷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