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還是鑽心地疼!丁老三雙手抱著空蕩蕩的右腿,額頭上又沁滿豆大的汗珠。一陣陣撕心裂肺的疼痛像有千萬隻螞蟻,鑽進他的身體,在他斷掉的大腿處啃咬著,撕著他的肉,拽著他的筋,掏空他的靈魂。
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去老王家拿貨。真他娘的邪,那天散花煙賣的太快了,明明還有五條,怎么一忽喇就賣光了?窮人也太多,吸不起貴煙,哪怕勻幾個人吸帝豪,黃金葉,也不至於大上午騎著那破三輪去拿散花煙,都是命啊。
老丁望著病房外的天空,太陽不知跑哪偷懶去了,天陰沉沉的像一把黑傘。傘一合,這一切不就沒了嗎?像人活在這世上,十天前還活蹦亂跳的丁老三,今日就變成了一根腿。怪誰呢,沒利不早起。中華,玉溪,黃鶴樓,幾十塊的本錢,賣一盒賺一塊;散花,金牛,幾塊錢的本,賺一塊五;什麼假不假,不就冒股煙嗎,一分價錢一分貨,不像假藥假酒害死人。可話又說回來,自己心裡也有愧,小賣部十成貨倒有三成是小路貨。剛開始,老丁也不忍心,可全賣真貨賺錢少,兒子媳婦抱怨著呢。沒有初一,哪來十五,都是報應!
人倒霉鹽罐里生蛆,趟趕趟要出事。那天要不是紅綠燈變成了睜眼瞎,哪怕多等一分鐘,也不會被那小客貨撞個正著;要不是心急天熱汗迷了眼,也不會分不清東西南北錯了道;真是無巧不成書,要不是那破三輪半道上息了兩次火,也不至於趕個正巧被軋了腿。丁老三清楚記得,他正拿袖子擦汗,三輪不知怎的就偏了向。不早不晚,就那一秒鐘,嘭的一聲,不響,真的,像撂倒個驢。多虧那天停電,監控也成了瞎子。還好,小客貨上了保險,要不然把那小子砸骨熬油也陪不起這幾十萬。
老丁只記得幾個醫生把他抬上120,不疼,木木的,褲筒里流著血,右腿動不了。躺在手術台上,開始,他還能聽清手術室門前醫生和兒子的對話:
“開放性骨折,不建議截肢。”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隱約聽見兒子和媳婦在商量.兒子說:“能治好就不截肢。”媳婦有些惱怒,壓低聲音說:“你傻呀,有保險公司賠償,咱家的房貸有了著落。”
“唉……”兒子無可奈何地嘆著氣。
又聽醫生催促道:“商量好了嗎?”
“還是,還是截了吧,留,留著也是瘸子。”兒子的聲音有些結巴。
“能治好何必把腿鋸掉,”那女醫生堅持道。
“你這醫生怎么回事,又不要你掏錢,出了問題你負責?”媳婦發了怒,像一頭要抵人的母牛。
女醫生嘆了口氣,“簽字吧,截肢。”
老丁腦袋一片嗡嗡亂響,他想喊,要他的腿,可氧氣罩箍的他說不出話,緊接著,一陣刀剪相撞呯呯亂響,他也就漸漸失去了知覺。
老丁醒來已是半夜時分。麻藥還沒過去,右腿有點疼,是跳膿的那種感覺,一緊,一麻,一疼。頭腦還算清楚,他趕緊摸了摸右腿,大腿下面空蕩蕩的。那一刻,老丁忽然沒了疼痛的感覺,只覺頭皮發緊,身子冰涼冰涼,心好像在那一刻被挖走了,整個人像遊蕩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那一年他家的大黃狗被車軋掉了一條後腿,對,也是右腿,整天在院子裡爬呀爬的,不吃不喝整整五天,老伴抱著大黃狗哭啊哭,硬是把狗哭活了。現在,老伴沒了,誰會為他哭一聲呢,有時,人真不如一條狗。丁老三把嘴唇咬出了血,卻沒哼一聲。兒子趴在病床邊睡得正香,那均勻的鼾聲像一首小曲,在病房裡飄呀飄,歌頌著這平靜的黑夜。
老家的院子裡總是四季常青,老伴是個好女人。春天栽滿梅豆,黃瓜,大青菜;夏季自有玫瑰,百合,節節草;秋季呢,有葡萄,有菊花,有白菜和甜甜脆脆的大蘿蔔;就是大雪漫捲的冬天,院子裡也有那鬱鬱蔥蔥的冬青和盛開的臘梅。誰能想到,身子骨一向硬朗的老伴卻突然撒手人寰,撇下自己享福去了。料理完後事,老丁望著空蕩蕩的院子,不禁老淚滿面。老伴去了,天塌了半邊,滿院春色留給誰呢?那斷了右腿的大黃狗也不知了去向。有道是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可兒子馬上就要把他接進城,沒了家,大黃何處安身呢?狗通人性,老丁想,它是隨主人去了,好一條知恩圖報的狗啊。
聽鄰床的病友說,骨折和截肢的賠償大不相同,差好多好多倍,你兒子發了筆小財。老丁苦笑了笑道,這也是為我著想,怕成瘸子;兒子說了,裝上假肢,不礙走路辦事。病友們大笑了起來,是啊,是啊,這才叫有賬算不差。
兒子這幾天在商討賠償的事,兒媳送飯時總是一再叮囑老丁,要多休息,多吃飯,早點出院,家裡小賣部還等著開門呢。病友們都說,你兒子媳婦真孝順,丟個腿,值!
老丁大白天做了個夢。夢見了自家的大黃狗,缺著一條腿,正趴在老家院子裡,在啃著什麼東西。老丁走進一看,原來是在啃著一條人腿,正啃的津津有味;又仔細一看,狗臉變成了兒子的臉,正對著他笑;那腿雪白雪白的,忽然又變的通紅通紅,像一根過年時的紅蠟燭。兒子的嘴角冒著血沫,嘴裡發出咯吱咯吱嚼骨頭的響聲,並向老丁招著手;看兒子興高采烈的模樣,老丁想,那大腿肯定又香又甜,說不定,還能益壽延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