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異鄉做夢,幾乎夢夢是真。去夏匆匆返台,回來後,景物在夢中便很是依稀了,故交,新友、親戚們也都相繼漸隱,獨留下母親一人,碩大磐固,巍偉如泰山,將夢境充沛了。
那夜,我夢見母親。母親立於原野,背了落日、古道、竹里人家、炊煙、遠山和大江,仰望與原野同樣遼闊的天極,碧海青空中,有一隻風箏如鯨,載浮載沉。母親手中緊握住那線繞於,線繞子纏繞的是她白髮絲絲啊。頃刻,大風起兮,炊煙散逝,落日沒地,古道隱跡,遠山墜入蒼茫,而江聲也淹過了母親的話語……母親的形象漸退了;我的視線焦定在她那一雙手,那一雙巨手,竟蓋住了我淚眼所能見的一切。
母親的手,在我有生第一次的強烈印象中,是對我施以懲罰的手。孩童挨大人罵挨大人揍是不免的,但我卻怎么也想不起任何挨母親打的片段來;連最通常的打手心打屁股都沒。雖如此,母親的懲戒更甚於打,她有揪擰的獨門絕招。我說絕招,是她揪擰同時進行——揪起而痛擰之。揪或擰,許是中國母親對男孩子們慣用的戒法,慈母在望子成龍的心理壓力驅使下,總會情急而出此的。
我的母親也正如天底下數億個母親一樣,對我是“愛之深,責之切”的。特別是小時候,國有難,民遭劫,背井離鄉,使得母親對她孩子們律之更嚴,愛之益切,責之越苛。有一年,家中來了遠客,母親多備了數樣菜,這對孩子們來說,可是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了。我因貪嘴,較往常多盛了半碗飯,可是,扒了兩口,卻說什麼也吃不下了。隔了桌子,我瑟縮地看著母親。她的臉色平靜而肅然,朝我說:“吃完,不許剩下。”我搖頭示意,母親的臉色轉成失望懊忿,但仍只淡淡地說:“那么就下去吧,把筷子和碗擺好。”在大人終席前,我不時偷望著母親,她的臉色一直不展。也不言笑。到了夜裡,客人辭去,母親控制不了久壓的情緒,一把拽我過去,沒頭臉地按我在床上,反了兩臂,上下全身揪擰,而且不住說:“為什麼明明吃不下了還盛?有得飽吃多么不易,你知道街上還有要飯的孩子嗎?”揪擰止後,我看見母親別過頭去,坐在床沿氣結飲泣。從此以後,我的飯碗內沒有再剩過飯。
當然,母親的手,在我的感情上自也有其熨貼細膩的一面。那時,一家大小六口的衣衫褲襪都由母親來洗。一個大木盆,倒進一壺熱水後,再放人大約三洗臉盆的冷水,一塊洗衣板,一把皂角或一塊重鹼黃皂,衣衫便在她熟巧之十指下翻搓起來了。安順當時尚無自來水,住家在院中有井的自可汲取來用,無井的便需買水。終日市上沿街都有擔了兩木桶水,水面覆以荷葉的賣水的人。我們就屬於要買水的異鄉客。寒凍日子,母親在檐下廊前洗衣,她總是漲紅了臉,吃力而默默地一件件的洗。我常在有破洞的紙窗內窺望,每洗之前,母親總將無名指上那枚結婚戒指小心取下。待把洗好的衣衫等穿上竹竿掛妥在廊下時,她的手指已泡凍得紅腫了。
也同樣是那雙結滿厚硬的繭手,在微弱昏黃的油盞燈下,毫不放鬆地,督導著我們兄弟的課業。粗糙易破的草紙書,一本本,一頁頁,在她指間如日曆般翻過去。我在國小三年級那年,終因功課太差而留級了。我記得把成績單交給母親時,沒有勇氣看她的臉,低下頭看見母親拿著那張“歷史實錄”的手,顫抖得比我自己的更其厲害。可是,出乎意外地,那雙手,卻輕輕覆壓在我頭上,我聽見母親平和地說:“沒關係,明年多用點功就好了。”我記不得究竟站著多久,但我永遠記得那雙手給我留下的深刻印象。
冬夜,爐火漸盡,屋內的空氣更其蕭寒,待我們上床入睡後,母親坐在火旁,借著昏燈,開始為我們縫補衣襪。有時她用錐子錐穿厚厚的布鞋底,再將麻繩穿過針孔,一針一針的勒緊,那痛苦的承受,大概就是待新鞋制好,穿在我們腳上時,所換得的欣快的透支罷!
去夏返台時,注意到母親的手上添了更多斑紋,也微有顫抖,那枚結婚戒指竟顯得稍許松大了。有一天上午,家中只留下母親和我,我去廚房沏了茶,倒一杯奉給她。當我把杯子放在她手中時,第一次那樣貼近看清了那雙手,我卻不敢輕易去觸撫。霎時間那雙手變得碩大無比,大得使我為將於三日後離台遠航八千里路雲月找到了恆定的力量。
母親的手,未加過任何化妝品的潤飾。唯其如此,那是一雙至大完美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