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草

一株小草與我不期而遇!

那是我俯身低首接近地面,視野倏然和它碰面。

陽光在它弱小的身軀上塗一層鮮亮,風的音符繚繞它的枝葉,

聽不見聲音的歌搖曳起舞蹈的律動,一遍遍將坦然、恬靜的自樂融

入到我的好奇,我被擾動的心神墜入無間的隧道,立即與它聯為一體。

於是,我便成了一株小草。

起初,我只是一粒種子,沒有份量沒有根基,和那些滿天飄浮的大軍,沿著一片寫意的原野,不停息地跋涉、輾轉,在哪裡駐留生根,全憑天意。

終於,風倦天晴的時候,我的命運掉在城市的牆壁下,我的漂泊在窒息的環境靠岸,我的志向在逼仄的角落棲身。

我從安居處環望,日照忽來即逝,如同隱匿的神祇;白晝的幽暗拋出囚禁的枷鎖,束縛我不辯晨昏的思考。我僅剩的力量就是護住脆弱的胚芽,數著頭頂野狗跑過春雷打過的頻率,過濾體內污水澆過毒氣噴過的養分。

我長出脆嫩的芽孢破土,像堅韌的春筍,而根莖朝泥土更深處延伸;觸手一般的枝葉漸漸豐滿向上縱橫,葉柄長出細密的絨毛,作了塵埃和雨露的溫床。

我知道自己有些不正常,孱弱的軀幹,一半強持著原生的模樣,一半已呈基因異變的怪相,老鼠、蚊子、蒼蠅不屑與我搭訕,唾痰、尿液、垃圾經常迎頭蓋臉。我厭惡這樣被動的苟活,怨懟這種直立的形態。

我體內旺盛的細胞從根系分裂,抑制不住生長的枝幹葉莖,讓我無法蠻橫的自棄、苛刻的自傷。

我活著,僅是一種標向和必然,是眾生的緣聚,是天賜的願念。

所以,在無法選擇和逃避時,我必須強壯和不屈,在命定的結局中,踏過自己的哀怨和孤獨,慷慨的接受泰然的面對。

我那和神經同步成長的敏感,被幢幢人影,颯颯樹木包圍,能夠識別的城市的喧囂像變幻不定的雲影,大地的心跳如冷熱不均的拂試,融入我忘形的驚喜,愜意地和我的呼吸合拍,我發現自己漸漸喜歡上了這冷僻的角落。

我不停地拔高,日昝的移動穿過體積濃厚的陰影,附著了夏天粘稠的熱度。和我比鄰的苔蘚,像身著綠袍的毒蛇,一邊嘶嘶吐著信子盤踞過來,一邊爭搶寄生的營養;一隻蟋蟀藏在我的葉下躊躇不前,高亢的情歌喚來了學童的追捕。

學童的臉向我慢慢貼近,眼神專注,呼吸急促,他看見了那隻蟋蟀,於是舉起手掌,帶著一股狠勁壓在我身上……

蟋蟀逃走了,我,已經七零八落。

還來不及傷療治潰,暴雨、乾涸、蟲害、掃帚,輪番蹂躪,我又跌入潮濕暈眩的幽暗,縮在自己的喘息里,透過縫隙,看見殘肢斷根上蛛絲纏繞,齧痕點點,一副破敗頹喪的模樣,仿佛是日暮的老人,在做著不服輸的掙扎。

更可怕的是,我發現身軀有裂痕的大部分正在枯萎,乾癟的葉子染上瘟疫式的沙漠色。落葉飄鏇,就像我的夢掉進大海;枝幹碎泥,如同我的心散入星空。悲情、憤怒的腐葉堆積我腳下,漸漸分解成肥料,向我的根脈輸送營養;我以自己的屍骸,點燃鳳凰涅槃的再生。

我的絕望汲取微弱之力,膨大了傷過元氣的葉冠,更加強壯的軀體披甲樣屹立於酷熱中,像傲視長空的鷹;秋天將來臨,我得儲備自己的種子,作好遠行的準備。對於過往的傷痛,我儘量不去想,任隨它日升月落淡去。

秋天的夜多情、感傷,月色的清華朦朧幾多闌珊,隱約的桂香和蟬鳴交織,零亂了潑墨的樹影,落葉沙沙寂寞泠泠。我身邊走過一對痴笑的男女;我頭頂有兩隻貓咪在親昵;幾隻蜈蚣、甲蟲背負心事匆匆潛行;遐想故鄉在何方,竟沉入我的深睡尋尋覓覓……

我夢裡的歡快比知道生命將終結更輕鬆。成為一株城市的小草,我比原野上的表親們早熟。我的種子將積蓄力量衝破衰邁的肌體,掙脫至親的懷抱,帶著家族的榮耀,義無反顧奔向自由的國度。

我預料的時刻在秋意霜凍,楓紅黯然時到來了!儘管心裡有準備,暮秋的套索還是緊緊地攫住我的根系,冷凍了我的住所,脫水的脈管匍匐寒流中抵禦著風摧,失血的枝幹發出碎裂的尖嘯,就像地震製造的次聲,坍塌了我的整個世界!死亡,正向我獰笑。

我還是不肯屈服地看著自己一點點消失。我化為齏粉的身軀,是飄揚在大地的花雨,我不甘解體的皮囊,成遊蕩於蒼穹的魂魄。

那些我孕育的種子,漫漫散開,依依道別,在我長久、寬慰的注目下,一路高歌漸行漸遠。生何歡、死何懼,我繁衍的希望生生不息,還有什麼可遺憾的呢!?

……

那株小草的湮滅回歸了我作為人的意識。

放眼天地,人類所不能征服的高山大川,處處有小草的身影。

拋開不同物種的差異追溯到上古,我發現不同小草的歷史皆長於人類;誠若現在我衣食無憂,不必重複洪荒年代的茹毛飲血,我也要感激小草以自己的無求鋪平我們的祖先從蒙昧通向文明、從遊牧到定居的進化之旅。這其間的轉折坎坷,一歲一枯榮的付出,有誰知?

人若不是草,怎知輕賤的生命也擁有高貴的氣度?

人若不變草,哪得吃進草擠出奶、日食肉蛋的膏腴!

人若不識草,何來《本草綱目》的流傳……

人若不愛草,優雅生活定是一片荒漠。

看慣了人性的貪嗔痴戀,再對照小草的犧牲、謙遜、堅韌和純粹的美德,我太缺少寵辱不驚的清涼心和與世無爭的大自在,今生唯虔誠地接受小草精神的潤化和開示,才可實現自我大覺大慧的頓悟。因此,我不能因小草的卑微,忽略它為人類貢獻的厚贈;我不能藉口身體的高度,遙遠了與小草交心的距離。

如果說有誰能度我明白做人,就是這最具有佛性不起眼的小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