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生活在陰溝里,但依然有人仰望星空。
——王爾德
我在頤和園內行走,尋找這樣一座空亭,使我駐足仰望,深沉盯凝。
園林無水不活,園無亭不靈。亭子是實用的,它供人休憩,兼以收攝眾景,鬆散的景物,往往通過亭子的收攝成為一個整體,一如星空、眾山與叢林。
縱向是萬壽山,橫向是長廊,眾景繞此而展開——
我站在長廊最西端的石丈亭,一身疲倦。技術擴張的印記赫然醒目,周圍設施的粗糙,不能用言語形容。大幅魏體鋼鑄的字樹在某處,僵硬至極。帶有山野味的荷塘已不復存在,如今既不空靈,也不野逸,倒是過於擁擠熱鬧,建設得像個水利工程。
想起兒時第一次來到這集中國園林大成的頤和園,自己是怎樣感嘆這皇家園林的氣勢恢宏時,心底滋生出一種莫名的悲哀。
時近傍晚,天色暗下,我看見一群大概是天文迷的攝影族攜著大包小包,為了精彩瞬間,尋找最佳觀測點。我輕笑,至少他們和自己還同為仰望者呢。
“還記得‘深度撞擊號’嗎?”其中一人的發問使我腦中轟然一響,光憑其徽號,便可感知公然鑲嵌其中的使命。
“當然!以前我們總是擔心彗星會撞上來,那可是人類主動出擊!”……我看見這群仰望者的眸子映射出當年茫茫太空中綻放的寶石光芒般的科技煙火——在美國向深空發射的撞擊器飛馳著做最後衝刺,準確撞擊了“坦普爾一號”彗星後。
“盛事、奇觀、壯舉、征服……”我的耳中充斥著這樣的語彙,這種激動與喜悅的回憶聽來竟會如此一致,幾乎聞不見雜異之聲,單調,統一,對一個自以為置身於多元世界裡的人來說,不能不錯愕。
繼而高論入耳。
“我記得有同行曾深諳撞擊的動力,除了科學技術,更有敢於幻想與實踐的勇氣,是人類主觀能動性在宇宙中的充分體現……”
我頓然醒悟:同為仰望者,他們眼裡,星空卻只有物理位置與光影色彩,而沒有精神席位;他們的仰望只是“抬頭”,捕捉星空奇觀的物理仰慕,而我卻只願以心靈朝聖,以精神訴諸。
月光靜穆,她將這個世界,連同人們,一起洗刷得澄明。天文族們熟練地搭起設備:防潮墊、三腳架、曝光相機……步步到位。我別過頭去,啞然失笑:“炮轟”的瞬間,他們以這種方式目睹了人類對星空由凝視向竊取的轉變,文明墜落,純真夭折。
那是一簇絢麗的科技煙火吧,那種輝煌在我看來竟不覺璀璨,精神上的醜折射出粗野與自私,絲毫沒有橙黃微光的靜謐與溫暖。
嘆息之餘,雙腳不自主地告別了這一群“仰望者”,向人煙稀少處邁進。
這是南湖島旁的廊如亭吧!作為中國園林中最大的亭子,難得獨獲幾分去除技術的空靜!
登此亭,我不由得產生出一種古者以宗教與美的角度深情凝視星空的情懷,在那個科技革命尚且飄渺的一代,以目光純粹地進行這個投入的動作,完成這道虔誠的信仰儀式。
仰起頭顱,身臨其境的我發現了一種勾魂攝魂的空靈!看那綠牆紅瓦在點點星光的指引下別了幢幢人影,是怎樣的素影淡淡;一痕遠山淡影戲著煙雲,細徑綿延……只憑目光觸碰,便覺得純淨中透著活潑,空茫中藏著幽深,且在單純中透出無處不在的繁複。
那星子,或說黃綠,或說青色,亦或是冰藍,我覺著皆似,而又皆非。剛想說是冷幽,又覺頗念酌情,剛想說是憂鬱,又覺不失燦爛。好似有一抹謎語氣質,一股清新的童話味道。靜靜的,微微的,聰慧又羞澀,像什麼人的目光。它激發起我無窮的靈感與描述願望。兒時的記憶掠過:那些草長鶯飛,魚戲蝦翩,那些青山綠水,古老祠堂,那些夏夜流螢、遍地蛙聲,都在這燦爛星河中閃閃爍爍。
永恆與安寧在我心底湧起,在這個姿勢中我好似把雙腳插入了泥濘與草叢,我覺得生命像蜻蜓穩穩落於枝頭,在自然本位上。昂首的那一瞬,我感知到了天道的輪迴,印證著足點,確立了認識生活的坐標系,進而在坐標系中收穫篤定。在這星光的引領與招呼下,責備與愛,落魄與信心,尖銳與溫情都擯棄了儀器帶來的冷硬與矛盾,變得如此和諧。
那一剎,我清楚了生命、世界與靈魂的真相。而當真相大白,先前的惶恐與悲傷也就散去,一切恢復了它本來的面目,這般通透、明亮,沒有鋼鑄的技術構造,足以使人們發出“夜光何德,死而又育”的天問,或是“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唏噓……
失去星空的籠罩與滋養,失去空亭不經意間延伸出的強烈的單純質樸,只憑那長長的鏡頭,人們的精神夜晚該會多么黯然冷寂!
萬壽山山頂之上的上蒼,在倚亭仰望——這個樸素的姿勢中,成為最璀璨的精神穹頂,把時空的神秘、巍峨、浩瀚、慷慨、無限……一併交給了你。
科技實力走出很遠了,精神偉力當奮起直追。單一的科技,冒犯地不僅是古老的秩序,更有心靈家園。物移則心移。我不希望許多疼痛與驚悚要等未來——神經復甦之後才發出一聲巨響。所以,我願意以這種姿勢收穫與萬象的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