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人花園

夜很深了,蘇怡看著窗外。初冬馬路上行人很少,附近小花園裡轟鳴聲不停地響,鏟土機的長臂在黑夜裡不斷揮舞。

蘇怡透過夜幕仿佛看見一寸寸草地被剷除、一棵棵大樹被搬走。儘管這是早晚要發生的事,但這裡畢竟曾是蘇怡和杜人傑的樂園。蘇怡只覺一股熱熱的水滴從眼眶裡流出,流在窗台上漸漸變冷、變乾……

他走後,這個分別取了他們名中一個字、被人傑稱為“怡人花園”的綠地,蘇怡獨自來過好幾次。

蘇怡說:“怡人花園的槐樹就像我們的感情一樣堅固,永遠不會化作虛無縹緲的夢。”人傑握緊她的手,點點頭。

往日的綠草花卉連同他們的記憶如今都被鏟土機帶走,而蘇怡心中的傷痛也是能帶走的嗎?

人傑是借讀生,他有一個在多倫多開公司的父親。他坐末排,不只因為個子高,還因為每天早晨都踏著上課鈴衝進教室。他常穿深紅色套頭毛衣或t恤,沉鬱凝重,深藍色的牛仔褲掛著只只小洞。斜背的大書包癟癟的,不難想像裡面沒有幾冊書。有時人傑乾脆不來上課,老師除了皺眉,別無他法。

蘇怡在人傑前排坐了一年,卻沒講過一句話,她只靜靜看著這個高大的怪物,猜想漠然的外表下會有怎樣深不可測的內心。

她沒想到,一張賀卡會改變她與他之間的冷漠。

那年元旦,蘇怡照例給好友送賀卡。蘇怡輕輕拍了一下靠窗坐著的男生:“新年快樂!”不想回頭的是人傑。

“對不起,我認錯人了……”蘇怡的臉剎那紅到脖根。

人傑搖搖頭,淡淡笑了:“這裡陽光真好,我喜歡冬天的陽光……”溫和中帶著落寞的微笑悠然飄過,久久揮之不去。

蘇怡變得身不由主,內疚拂過心頭,攔住他輕聲說:“祝福是送給你的!祝你新年快樂,天天都快樂!”

人傑笑了,蘇怡第一次感到他的笑那么美,帶著陽剛的美。

以後的日子,他們一起讀書、聽音樂,一起躺在怡人花園柔軟的草地上看白雲朵朵飄過。

進入高二,蘇怡變得十分煩躁,人傑還是那樣沉默寡言,只是悄悄把她帶到怡人花園去散步。

蘇怡不經意間被卷進人傑的世界,人傑使她的世界更廣闊又更狹小,小到只能容下他一個人。他們沒有山盟海誓,只有默默相看,在脈脈含情的目光里,鎖下彼此的心愿。

又是夏天,怡人花園要建造摩天大樓,很快將被夷為平地。人傑說,讓我們最後再在這塊樂土上陶醉吧。於是第二天一早,蘇怡就等在樹下。

他們一高一低斜坐在亂石間,濃密的槐樹葉遮住了陽光。人傑抱著吉他,手指飛快而有節奏地彈著,和著悠揚的琴聲,低沉的男中音也飛揚起來: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

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蘇東坡的“卜運算元”從人傑的指下和唇間瀉出,一股淡淡的憂傷頓時瀰漫在怡人花園上空不肯離去。蘇怡如飲陳醪,不覺自醉,她驚異如此現代的人傑居然會愛上古詩詞。世事浮沉,終使他成了一隻飛鴻,雖羽翼未滿,卻已注定要獨立風雪。人傑的父親到多倫多後找了個加拿大富商的遺孀同居,母親到當年插隊的鄉村教書。蘇怡遙想他奔波在黃土高原的滾滾沙塵中神情默然的樣子,一定也宛如孤鴻縹緲。

人傑和蘇怡在怡人花園度過了高中最後一個快樂的暑假。高三開學,人傑一周沒來上課。蘇怡為此上課走神,直到收到他的信。

信短得出奇:“我轉學了,去學藝術課,你要好好考大學……”後面幾行,字化了,蘇怡怎么努力也看不清楚。

雖剛入秋,但她覺得很冷。她望著川流不息的車,渴望有一輛載著人傑來到面前。時間流逝,她一遍遍問自己:他的愛,什麼時候能再回來?

人傑生日的那天,她忍不住去了他家。

客廳的門大開,燈光如晝。宴會桌上碗筷狼藉,四周瀰漫酒精的味道。幾個穿著奇異的男女翩翩起舞,一個小姐拿著一杯酒站在人傑旁邊,嗲聲嗲氣地說著、笑著。

人傑看見蘇怡也不打招呼,許久才站起身一把拿過那位小姐的酒杯,搖搖晃晃走到蘇怡面前,吐著酒氣說:“來,喝一杯!”

蘇怡仿佛醒了,搶過酒杯朝人傑的臉潑去:“你……讓我很失望!”說完轉身便走。

走出別墅很遠,蘇怡忽然感到全身冰冷,從上到下都濕透了,抬頭一看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雨。冰冷的雨透過冰冷的心,別墅的露台上不時傳來人傑和那位小姐的嬉笑聲……

蘇怡回了家,她怎么也想不通一直對酒深惡痛絕的人傑如今卻經不起酒的誘惑。

那天她徹夜不眠,折了一千隻紙鶴,每隻都寫著他的名字。第二天一早,她把它們掛在怡人花園那棵老槐樹上。一千隻紙鶴連同一夜涓淚,終於沒能留住這段將要終結的感情,她的他再也沒出現在花園。

蘇怡家裡有很多酒,是爸爸的朋友送的,可爸爸從不喝,數十年如一日。因為爸爸曾對媽媽說過:酒能亂性!

蘇怡走到酒櫥前,打開一瓶xo馬爹利,鮮紅的瓊漿徐徐注入酒杯。她高高舉起這杯酒,透過紅得如血的液體,仿佛看見一個曾經年輕而純潔的生命在慢慢被吞噬……

一杯酒,一次深情的凝望,淚水裡分手,終成為永遠的回憶。

她拿著酒杯搖搖晃晃來到那個曾經屬於他們的樂園,老槐樹上依舊飄忽著一千隻紙鶴,她把滿杯的酒向紙鶴撒去,隨著一聲“我們的愛還敵不過一杯酒”,所有的紙鶴和著如鮮血般的酒雨灑落一地……

窗外又下起小雨,落寞的雨夜更增添了一份寒意。蘇怡拉上窗簾,可鏟土機的轟鳴還是時不時從窗縫裡傳進來,那么真切、那么清晰。

不想回味,因為回味總讓人心痛。不願留下記憶,因為記憶中總是上演破碎的裂痕。記憶的傷疤總是一觸即發,就像怡人花園曾經那么美好,眨眼間,物是人非,心已變,人憔悴。

“昨天是所有的結束,明天是所有的開始,可是我卻始終活在今天。”人傑曾這樣說,今夜它卻如此清晰迴響在蘇怡耳邊。

“既然一切都結束了,為什麼還會時時想起怡人花園的鳥語花香?”蘇怡輕輕搖頭,也許這就是無奈。或許,人活著的每一天,都要或多或少與無奈為伴。

心遠了,夢飛了,蘇怡嘆了口氣,抬頭看看桌上的日曆,時光已無情指向這一年的歲末。

“該清醒了!”蘇怡猛然想起離高考還有半年多,她的腦子頓時變得冷靜起來,她打開櫥門,一一清理人傑送的東西,然後連同她的記憶一件件撕得粉碎。

後來,怡人花園被拔地而起的高樓代替,失去了往日的浪漫和情感。儘管如此,蘇怡遠遠看見它的舊址,總要繞著走,怕會勾起傷感的回憶。有人說人傑進了國外的貴族大學,有人說他跟那個小姐出國定居,也有人說他去加拿大找他的父親,總之這個人仿佛在地球上消失,人們忘了曾有一個叫人傑的男孩。

一年後,已跨入大學校門的蘇怡收到遠方的來信:

“怡,想必你已經進入大學了吧?去年爸媽終於離婚了,他們要我選擇,我想還是黃土地更適合我,因為我的根在中國。那時不敢告訴你,因為你要高考,媽媽來接我的那天我喝醉了,臨走時我又去了一次怡人花園,帶走了寫著我名字的紙鶴。如今那一隻只帶著鮮紅酒跡的紙鶴在黃土高坡上飄揚,它們伴著我夢中女孩的倩影一起飄向天際,留下屬於我那一縷縷酸澀的回憶懸結在歲月的最那頭,去尋找曾經屬於我和一個女孩的夢的痕跡,就像那朵愛情之花,沒有開花,更沒有果實,卻變為一枝藤條,延伸到遠方,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一個來生才能到達的地方……忘了我吧,今生今世,或許再也不能見面了……”

“人傑……”蘇怡發瘋似地朝怡人花園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