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四季

一年有四個季節,春夏秋冬各自有不同的風格和品味。以熱愛的心情感懷四季變化,一定會獲得許多生活智慧。 

春 

我在春天的時候,常常把自己想像成為一個女孩子,雖然這樣的想像有一點離譜。但我這樣的想像偏偏相當固執,我覺得,如果不是女孩子,就無法那樣徹頭徹尾地進入春天裡面。春天的陽光,春天的小草,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是為女孩子準備的。 

春天來自什麼地方,誰也不知道,似乎春天就是徐徐吹拂的南方的風吹來的。在這一路上,它經過了小河,經過了綠水,經過了無數的女孩子的眼睛,你一眼,我一眼,就把這個春風看得越來越軟,越來越嫵媚,不斷地梳理著大地上的一切,春天就這樣躺倒了。從南方到北方,你隨便找一個地方,就可以找到她的睡影,在慵懶中散發著香氣……這些,當然只有女孩子才看得到和感受得深切。 

你去摸摸河水,河水稍暖,地皮開始酥軟,黃土地在去年的荒蕪的毛叢里,就泛起了毛茸茸的綠,這些綠似乎就像水墨畫一樣,能夠迅速地沁堙著發皺的大地,一切就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搓揉著,發出輕微的嘆息聲。草綠,樹綠,這些當然是經典的綠,我要說的還有老人的乾枯的心田也會發出一點綠,喔,這個難熬的冬天又熬過去了。 

在春天,隨便你找一點什麼景色就可以抽出一點詩意來。環境培育詩人,還不如說,季節培育詩人。你一舉手,就可以從天上摘下一塊雲;你留意一片樹葉,綠瑩瑩的,每一根葉脈都很清晰,這令人憶起少年時代的單純,裡面有著生命成長的年輪。 

春天還有一種令人迷醉的朦朧,這樣的情緒尤其投合女孩子的心境。對於女孩子,不管她生於富裕或者貧寒,哪一個沒有對於未來的朦朧憧憬呢?春天是寄託這樣的心情的好季節。沒有這樣的春天,你很難想像世界上還能有如此多情的女孩子,甚至你很難在這個世界上尋找到綠色和粉紅色。人們喜歡把春天說成是戀愛的季節,我不大喜歡這個比喻,總覺得這個比喻過於成熟化。人的許多可愛的東西是在未成熟前發生的,比如說戀愛,最刻骨銘心的還是初戀,還是一切尚沒有明朗起來時的好感,在那個時節,兩個人就是指尖碰一下,也終生難忘。 

春天是多夢的季節,這並不是說,只有春天才夢多,而是在整個春天,你即使不做夢,只要你邁出家門,就可以在樹叢里,在水波里,在平常的雞鳴鴨叫中里看到的夢的氤氳。你可能在這個春天裡什麼也沒有做,但是,你確實做件件讓你心軟的事情。每每回憶這些事情,就使你對於春天充滿感謝或者是湧上一種莫名其妙的酸酸甜甜的感覺。 

春天到來的時候,給人的感覺總是攜帶著一個驚嘆號。因為她來的腳步太輕,等你聽清了它的腳步的時候,她已經輕輕朗朗來到你的面前了。你只能發出驚嘆:“啊,春天是在什麼時候發生的呢。”其實,春天發生的時候,並不是一種景象,而是一種心情。 

夏 

在夏天的第一縷陽光照過來的時候,我作為一個任性男人的本性就袒露了出來……那是一種無往而不達的瘋狂,是粉碎一切的狂妄,是一種徹頭徹尾的男人氣。 

男人在夏天不僅可以袒胸露背,在太陽下面充分展示自己健康有力的肌肉、無堅不摧的體魄,更重要的是可以在陽光下找到一種和自己焦灼的心境相匹配的外景。幾乎每一個男人都有或者曾經有過征服一切的野心。這樣的野心可能在他第一次有了自我意識的時候,就埋在了心中,以後就被時光折磨著,消磨著,直至徹底泯滅。所以,夏天是男人的節日,也是男人的墳墓。那些尚沒有優秀起來的有自尊的男人極為容易在這個季節自我消沉。“既然我不能消滅我所要消滅的東西,那就自我毀滅吧。”在這句台詞的背後躺著一長列尚沒有優秀起來的男人。 

夏天是喧泄的節日。它炎熱,熱得烤天炙地,仿佛能融化地面的一切生物;它暴曬,暴起來,能暴起狂風暴雨,狂風能拔起大樹、電話亭,暴雨可以淹沒路面、房屋,它一旦狂怒起來,歷史上“力拔山兮”的楚霸王都不是它的對手。它壓迫,他不容人去分辨;他豪爽,很容易使人想到《水滸傳》中的英雄好漢,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坦蕩快活,視死如歸,頭掉下來不過是碗大的疤。 

在陽光的暴曬下,人們最喜歡直爽,最討厭摸拐彎拐角。只喜歡一年作為一天來過,討厭一天作為一年來過。生也是生一場,死也是死一場,磨磨唧唧地活著,生不如死。你很想張揚生命,宣洩一下,要暴暴烈烈地做一些事情。我見過在陽光下練習武術的年輕人,見過在夏夜裡練習摔跤的男人,見過用一瓶子就灌醉自己,然後說“我年輕的時候,我怕誰”的中年或老年男人。人生在世,小時小,老時老,有作為的時間就是幾十年,過於憋悶自己,是對生命的一種褻瀆。粗野當然是現代人所不齒的,但是在夏天裡,你總是覺得用現成的語言表達自己不過癮。 

我看中的是夏的坦蕩,但不喜歡有人用“放蕩”這種字眼形容夏天。夏日再炎熱,也有風吹涼爽之時;夏雨再爆裂,也有鳴金收兵之時。它奔放有度,收放自如,是有尺子作定規的。不過,再美好的事物,也有人褻瀆它,褻瀆就褻瀆吧,美麗不能因為有人醜化而失去美麗。人要學會珍重自己,保衛自己的天性。 

由於每年我能收到夏風的吹拂,我骨子裡的男人氣尚沒有被“軟男人”之風所腐化,我比較討厭沒有主心骨的奉承人的男人,一看見他們,頭腦中就會湧現出封建皇宮中的太監形象,因而,我極力委婉地對他們說:“你如果喜歡夏天,就看看夏天的暴風雨吧。”這話不僅僅是對他們說的,也是對我自己說的。 

秋 

在整個的秋季,我纏綿得一塌糊塗,就像一個見雨就落淚的少婦。一年四季中,只有秋天最纏綿,也只有秋天最沒有勁兒,可是明明知道沒有勁兒,也沒有辦法躲避自己的纏綿心情。 

沒有男人喜歡秋天,陰氣十足的秋天,簡直是男人的墳墓。你想出去,走不開腳步,你想做事,又尋找不到對象。在這樣的季節,你能做到的是,關起來門來罵自己,從自己在小的時候偷了同學的一支鉛筆罵起,罵到自己見異思遷,背叛了自己溫良的愛人,竟然獨自一人在世界上鬼混,上對不起祖宗,下對不起子女,簡直是十惡不赦。罵是罵痛快了,但又寬諒了自己,小時候偷東西當然不好,但那次受到父親的嚴厲批評之後,就再也沒有對人家的東西好感過。在整個秋天,我就是這樣不斷地罵自己,不停地原諒自己,身上的女人氣在這個季節暴露得最為明顯。 

秋天也是一個療救傷口的季節。這季節里,人最容易自戀。因為自戀,就往往多感。發生過或者沒有發生過的事情就當作發生了;犯過或者沒有犯過的錯誤,就以為自己犯過了。打開自己的影集,就認為自己是最美的美男子,把自己放在三國時期,就一定認做自己是關公或者是呂布。如果放在抗日戰爭時期,至少是敢於與敵人同歸於盡的英雄…… 

由於自戀,進而殃及景物,凡是平時不大注意的景物,尤其是對於衰敗的傷感,看古書落淚,見落葉傷心。人為落葉傷感,大體上由物及人,哀傷人的生命由盛到衰——這是過去很少有過的。在北方,秋天的落葉多,到了深秋季節,北風乍吹,樹葉子爭相從樹頭一撥一撥地往地上落。樹葉由豐茂而枯黃,再衰落地化為泥土,本身很殘酷。 

秋天的一切就像在一個大缸裡面發酵,只要你被秋天的鍋蓋蓋住,以後的一切就不由你了。南方,梅雨季節在初夏;北方,多雨季節在秋天。秋天的雨不像夏天的雨那么無遮無攔,而是今天落幾星,明日落幾星。如果說它不是雨,它確實是天上落下的水,如說是雨,它那極度慳吝的態度又確實不敢讓人恭維。雨不大,日頭露臉又少,空氣潮潮濕濕,人的心情也易潮濕;本來辦事很果斷的人,這時也會舉棋不定,這並不是因為氣質,而是因為天氣。男人在這個季節,容易寫出詩句,只因為一滴又一滴的秋雨能把心腸堅硬的人泡軟,容易使意志本來十分堅毅的人省悟到柔軟的那一面,連“一個都不寬恕”的魯迅先生還作詩“無情未必真豪傑”呢?何況我們這些凡人。 

冬 

白雪下起來了,經過了三個季節的痛苦或者幸福的折磨,我已經進入一種萬事不驚境界,這就是老人的境界。老人的境界之所以幸福,即是人在這個人生階段對於一切事物可以由實為虛了。在這個階段,人們的事情就與年輕時追求的目標或是中年時候奮鬥的目標絕緣了,甚至回憶也有懶得的。 

北方的冬天是要下大雪的。大雪覆蓋一切的時候,就是一個人的生命到達晚年的時候。有為,或者無為,大善或者大惡,都過去了,大愛或者大根,也被時間磨平了。一切該過去了。也有老人不忍這樣過去,還想再奮鬥一番,大多數結果是一片黯然。老年人在晚年是用自己的影響做事。 

冬天當然是寒冷的,冬天同時又是溫暖的,冷的是空氣,暖的是人心。城市的冬天有暖氣,鄉下的冬天有爐火,爐火紅紅的,一群人圍火爐而坐,說一說平素忙時顧不上說的事情,著實是人生的一大享受。老年人在冬天也沒有那么多急功近利,他們說說天,說說地,說說美國的白宮用不用每年用大白粉刷一遍,說說阿里地區天氣酷冷吃不上蔬菜人們會不會欠維生素。冬天有多冷,人心就有多暖,這也是一種反差。有的老夥計說,要想讓人珍惜糧食,就再過一次災荒年;人如果想過得自然一些,就千萬別太把自己當一回事。人與人相比,誰也不比誰少東西,只不過環境不同、機遇不同、時代不同罷了。馬上就會有老人反駁道:“人的主觀努力也不可少,說回來,如果你趕上這么好的環境、機遇和條件,就一定能夠成功嗎?” 

人在冬天,容易大徹大悟而成為寓言家。《紅樓夢》中的四大家族沒落以後,曹雪芹驚嘆:“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在北方,冬天冷到極處就下雪花了,雪花飄落,覆蓋地面上的一切,形成“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氛圍。我喜歡冬天,年輕一些的時候,每當漫天雪花將大地銀裝素裹之時,會去踏雪,靴子把雪花丫的軋軋地響,聲音很好聽。數友踏雪,享受到的是情趣;獨自踏雪,享受到的是思想。人在雪地行走,大腦思維十分活躍,往往超越具體生活模式的謀劃,進入一種形而上的思維。上下五千年,縱橫三萬里,太陽、月亮與星星的對話;白雪、大地、人與自然的平衡。一些思想可能是智慧的碎片雜沓而來,心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興奮。 

我現在還沒有進入老年,但是,我看到我身邊的一些事物在迅速變老,或者是人,或者是河流。或者是空氣。我看見一排老樹,我相信我就是他們中的一員;我看見一群老鳥,我知道我總有飛不動的時候;我看見一處老房子,我知道它的壽命要比我久長。面對窗外的白雪,我知道我總有一天,自己只能在屋子裡一邊烤火,一邊對於漫天白雪發出一些議論,那可能是生命最爐火純青的時候——不僅我的生命是這樣,大多數人的生命都是這樣度過的。 

我們還活著,也無法表達愛情;我們還活著,也許僅僅是活著……冬天到了,由於冬天,生命獲得一種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