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徵文三篇

包餃子【春節徵文之一】

盧國強

臘月23,灶王爺嘴上摸了蜜,背著一絲袋子豆包乾糧上天言好事去了,民間也開始置辦年貨。那時候,只有身上穿的和頭上戴的要在集上買,比如妹妹在三十晚上才能穿上身的平紋方格花衣服就是花2塊錢扯二尺布回來,媽媽用縫紉機給做的。不過,她一天要翻開衣櫃看n,毛邊沒簽,絲絲縷縷飄飄揚揚的系了一個正月。  遍的紅綾子到是一個半成品我生活在老家的那個年代,正是剛剛分產到戶,生活略微有所改觀的時候,小年一過,小朋友們每人兜里揣一個豆包或者凍秋梨,我們會一邊玩耍一邊把冰涼棒硬的凍秋梨啃出一道道白色的牙印,把黏豆包啃露出紅艷艷的小豆餡。

那時候的麵食都是自己做,比如豆餡餑餑、饅頭、黏豆包,蒸熟以後凍在雪地里,吃的時候飯鍋里一蒸,非常省事。這非常適合寒冬臘月天天打麻將玩撲克的東北閒人。最費事的是包餃子,我老家有包凍餃子的習慣,過小年前後的幾天,家家叮叮噹噹剁兩大盆餡子,多數是酸菜豬肉,也有白菜豬肉的。條件所限,那時候我沒有吃到過三鮮餡或者羊肉芹菜的。包餃子時鄰居們互相幫襯,一邊幹活一邊撈家常。內容多半是婆媳矛盾、鄰里糾紛、男女關係,要不就是餃餡子鹹了淡了還有誰包的餃子一凍就開來口子等等,諸如肉多還是菜少這個敏感話題她們一般迴避不談。因為餃餡子質量直接反映主人的生活水平,說白了,日子過的好不好,從餃餡子裡就能看出來。這些婦女總是回到自己家裡才會對張三李四的餃子餡品頭道足做蓋棺論定。所以,這幾大盆餃餡子也是主人的臉面,一般人家捨出老本也會把這頓餃子包好的。

如果說殺豬請客是老爺們頭年的一次聚會,那么包餃子就是村里大姑娘小媳婦的一次party,如今,條件好了,她們不但要在完工後喝上幾杯,有時候還會跑到歌廳吼幾嗓子。但是,當時沒有這個習慣,也沒有這個條件。上千枚香氣四溢的餃子整齊有序地碼放在黍桿穿成的蓋簾上,一爿爿凍在雪地里,真是吸引我們的饞蟲。

這天晚上,輪到楊子芳家包餃子,半條街的老娘們都去他家幫忙了,一群小孩牙子無以為遣,趁凍餃子的人不注意,用衣服兜出來一包,就在小賣店的鐵爐子上煮了吃。楊子芳是村長,他家的餃子肉多油大香得不得了。有的孩子就把餃子放在鐵爐蓋上烤。同時會有一隻或者幾隻麻雀被一起烤熟,於是那茲茲冒油的餃子與外焦里嫩香氣撲鼻的麻雀肉就成了那個時代最豐盛的也是最美味的夜宵。於是,如法炮製,每家包餃子時,我們都能在第一時間嘗鮮。即使被主人發現,頂多亦嗔亦怪地罵上一句,無傷大雅。這樣,偷凍餃子就被視為不用懲罰的調皮行徑。直到吃到趙奎武家的時候,事情發生改變,我們發現他家的餃子是用大豆腐做的,一個肉絲也沒有,難吃得很。我們了解趙魁梧家的清貧,問題是,他本人也在吃餃子的隊伍里,大家邊吃邊品讀也就未加避諱。這時候,王長占脫口說了一句:這是人吃的嗎?趕緊倒豬圈餵豬去,把村長家的拿出來煮!趙魁梧驀然轉身走了,一滴眼淚摔在爐蓋上,瞬間就被蒸發了。王長站這才意識到說錯話了,追到門外,趙奎武已經不知去向。王長站和趙奎武是鄰居,也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因嘴饞而傷害朋友的自尊,讓王長站十分後悔,他把剩下的餃子一股腦扔進了豬圈……從那以後,我們再也沒有偷人家的凍餃子吃。

小鞭兒【春節徵文之二】

盧國強

剛進臘月的鞭炮聲就跟爐蓋上蹦苞米花似的,稀稀拉拉,沒有個準,也響不成串。這時候農村的女孩子多在屋裡玩一種用動物膝蓋骨做成的玩具“嘎拉哈”,或者到室外跳皮筋。男孩子則完全沉迷於一種扇“啪嘰”(讀piaji)的遊戲中不能自拔。“啪嘰”應該取自它與地面輕微撞擊發出的聲響。本身是由舊書本翻卷穿插摺疊而成,一面留有四個摺痕,一面光滑平整。玩的時候,一隻手持一張“啪嘰”使出渾身的力氣擊打地面上的“啪嘰”,以被擊打者翻身為負,贏的揀走地上的“俘虜”,輸者再次投入新的“兵力”。遊戲以兩人或者多人輪番上陣。“啪嘰”的體積因紙張面積而定,遊戲時不受大小限制。比如帶錫紙的迎春煙盒,疊出來巴掌大小,而且顏色新鮮漂亮,是遊戲中的上品。當然,如果誰家有幾張牛皮紙疊的“啪嘰”,就跟現在收藏家擁有元青花瓷器一樣,是不輕易拿出顯擺或者交易的。

這天指定不是黃道吉日,我的一沓白紙“啪嘰”不到一個小時就都給了我的同學楊東,中午回家吃飽飯後,又把20多張迎春煙盒的上品悉數奉送。我不知道是我的技術不佳,還是運氣不好,反正我是不服,就跟輸紅了眼的賭徒一樣,我把看家的老本——一張大號牛皮紙“啪嘰”拿了出來,結果你可能猜到了,那么大的一張(完全能把楊東的“啪嘰”完全蓋住)竟然被楊東的大襖袖子輕輕一扇就翻了過去。我說你玩賴,檢查他的手指蓋,如果有土,我就有理由把輸給他的都要回來,但是沒發現異常,我氣呼呼的說:“還得玩。”楊東說:“你沒有‘啪嘰’了。”我說:“我用小鞭兒換,兩個小鞭兒頂一個‘啪嘰’。”這種兌換方式一直在玩家之間流行。

我回家從炕席底下偷偷拿走一聯小鞭兒的時候,正在發麵的媽媽問我幹啥?我說炕太熱,怕烙響了鞭炮。

這回我先借回10個“啪嘰”,然後勵精圖治、大幹快上、輪圓了胳膊奮不顧身勇往直前地不到十分鐘又給輸光了。根據換算方式,我得給楊東20個小鞭兒。但是這比用刀子剜我的肉還疼啊。要知道,這掛200響的鞭炮從臘月初十買回到臘月24,半個月我只放了15頭。我心如刀絞地說:“不好解啊,都在一起鏈這呢。”眼看著楊東在生產隊的炕沿上鋪開鞭炮要一個一個往下解。我恨不能伸手去搶,我覺得我的眼裡指定冒出階級的愁民族的恨了!可是,富農家庭出身的楊東根本視而不見,他眼睛緊盯住炕沿上的鞭炮,正在盤算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把二十個小鞭兒從隊伍里分離出來。這時,一直仰在被垛上看熱鬧的生產隊飼養員張四毛楞出了一個損招,他說:“你用火一點,從中間不就分開了嗎。”楊東說可不是咋的。順手從爐膛里拽出了燒得通紅的爐鉤子,往藥捻子上一湊,一溜火光,鞭炮“噼噼啪啪”就炸開了,我當然心疼我的鞭炮,扯過張四毛楞的褥子一下按住正在爆炸的鞭炮,然後整個人都趴在了褥子上……直到我肚子下沉悶的“碰碰”聲逐漸消失,我才直起身。掀開褥子,鞭炮一個沒剩,褥子被炸得火光燦爛濃煙滾滾。我把它扔在地上,楊東二話不說,脫下褲子就往上撒尿。張四毛楞一腳把楊東踢開,拎著褥子的屍體哭喪這臉沖我說:“你賠!”

“我沒錢賠!再說是他點的火,我的鞭炮還都被他點著了呢。”我指楊東。楊東揉揉被踢疼的屁股說:“是你的鞭炮。”張四毛楞說你倆賠。楊東說:“是你讓我用火燒的,我不管。”張四毛楞說不管我告訴你爸。楊東有點害怕了,他說,你別告訴我爸,實在不行,我把所有的“啪嘰”押給你,等有了錢我們再來抽。張四毛楞想了想,可能也覺得理虧,就扣下了楊東的“啪嘰”放我們回家。我和楊東即沒有了鞭炮也沒有了“啪嘰”,可謂一窮二白,但是我們又恢復成統一戰線的好朋友,後來我倆合夥去找張四毛楞玩“啪嘰”。也不知道是他故意輸給我們還是我倆手氣好,一個大老爺們,嘿嘿,讓我倆贏個精光。

春節徵文之三  殺豬

殺豬是東北農村過年的保留節目,如今已經和“春晚”一樣上升到精神與文化的層次。社員們喜愛的理由則完全是胃口對油水的需求,與文化沒任何關係。

隨著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叫,沉寂的小山村被喚醒了,社員們抄著手捂著沒油拉水的肚子,興奮地往生產隊方向走。生產隊連著馬廄的伙房新搭了個大灶,四百多斤的肥豬壓彎了鐵鍋上的門板。澆上開水,一股難以名狀的腌臢氣味隨著脫落的豬毛彌散開來.......這種氣味伴和著後來開膛、破肚、剃骨、卸肉、摘下水(內臟)、洗腸子所產生的不同氣息形成特有的味道強烈刺激著社員們的嗅覺神經,這氣息,一年一次,把社員們清癯的臉頰都塗抹成緋紅。

割豬肉的時候最為熱鬧,社員們五指併攏按在最肥的地方: “四指膘!”稱讚聲簡練而響亮並透著過年特有的喜慶,也算是對飼養員辛勞一年的肯定。

大人們稱完豬肉回家剁餡子,包餃子,做紅燒肉。我和我的小夥伴們卻沒有散去,我們的手和臉早被凍得通紅,新衣服還沒有上身,襖袖上油光綻亮一道鼻涕印。看著好像是心不在焉地在馬廄外玩耍,實際上我們的眼睛一直觀察著馬廄里的進展,我們在等著分享最後一道大餐。

此時,馬廄的大鍋已經刷得乾乾淨淨,倒上水,添上劈材,沒賣出去的排骨,脊骨,腿骨,裡脊肉(那時候肥肉不但能吃還能烤油,瘦肉反而沒人愛要.)連同灌好的血腸一起下鍋煮。一袋煙的功夫過去了,濃郁的肉香伴隨著蒸騰的水汽溢出馬廄在生產隊的上空飄蕩,村里所有的狗都興奮的狂吠起來,有幾隻沒有栓住跑過來,被我們踹到身後遠遠的雀躍。

傍晚十分, 那個激動人心的時刻終於到了:只見殺豬的屠夫張向榮同志把烀熟的骨頭一根根撈出鍋,稍晾一下就動手撕扯骨頭上的瘦肉,燙得受不了就在嘴邊吹吹手指,順手還塞一塊肉在嘴裡大嚼,嚼得滿嘴往外流油。我的嘴與他的嘴一起蠕動,咽下的卻只有口水。張向榮是我家的鄰居,比我爸歲數小,個子卻很高,平時婚喪娶嫁他常高舉著擺滿菜餚的方盤,高喊著“油著油著”從我們頭頂掠過。由於長時間高舉右臂,他的右肩要比左肩高出一塊。就是這個栽楞膀子的張向榮今天再一次刺激了我,他近水樓台先吃肉的形象深深的印在我的腦海里,甚至嚴重影響了我日後對理想與價值觀的判斷,以至於我上初一時還把殺豬的作為偶像頂禮膜拜。

很快,撕下的瘦肉盛滿了整個搪瓷盆,剩下的骨頭則一根根劃著名完美的弧線拋落在馬廄的土籃里。我從來沒對盆里美味有所奢望,我瞪得發綠的眼睛緊盯的是盛裝骨頭的土藍。我看見張向榮同志瞄了孩子們一眼就善解人意拎起了土藍,以極其優美的動作把骨頭從馬廄出糞口倒了出去。我和夥伴們就像聽到發令槍響的運動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式從廚房門口竄躍到馬廄的後牆外,那幾條眼睛都饞紅了的笨狗被我們遠遠甩在身後......

後牆外白得晃眼的雪地上星羅棋布地散落著從馬廄里倒出的骨頭,我們餓虎撲食一樣抓在手裡不管幹淨與否立馬塞進嘴裡,貪婪的撕咬、咀嚼、吸允.......無邊的幸福與不可名狀的快樂連同骨頭上的油水塗抹了每個貧瘠的臉蛋兒。

其實,那些骨頭上根本就沒有多少肉,卻有一種特殊的味道縈繞在心中,仔細分析,原因出在土藍兒上。那種柳編的土藍子在當時農村非常普遍,幾乎每家都有幾隻,人們用它裝土、裝菜、我還用它揀過糞。馬廄里的土籃子是盛草料用的,但同時也用它出馬糞。所以,我們啃的骨頭除了濃郁的肉香外還確夾雜著淡淡的甜桿味以及馬糞所特有的土腥味。這並不讓我反胃,在那個物質極度睏乏的年代,味蕾對肉慾的強烈需求抵弭了所有的異味,而時間就像篩網過濾了所有的雜質,把那些經典的瞬間在腦海深處篆刻成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