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見許多以狗自況,形容生活悲慘的。
其實我想說,狗生未必悲催,人生也未必悲催。
不信,你讀。
院子裡有一條年邁的巴吉度獵犬,長身短腿,大耳低垂,身上是髒兮兮的黑、白、黃褐三色的毛。草草推算,它的齒歲大致近於人類的耄耋之年,皮膚已隨著年老生出層層的皺紋,大腹便便幾乎要垂到地上。這是條落拓的老狗。
天晴的時候,它總是沉默地臥在自高樓間隙投下的陽光里,無視路人或者戴項圈的狗們的逗弄。又或者爬起來走到牆邊的石桌,躺在玩麻將的人們腳下,對頭頂搓得稀里嘩啦的聲音無動於衷。偶爾在月色上佳的夜晚,也能發現它在院子裡的走動。一個矮胖遲鈍的身形從牆角汽車的影子裡走出來,身上的贅肉一步三晃,鈍鈍的爪子抓在水泥板上發出擦擦的聲音,在院子裡迴蕩。老狗的世界是自我的,晴天便出來懶懶地曬太陽,陰雨天就從人們視線里銷聲匿跡。
這條狗與院子裡人類的世界保持著若即若離的姿態。它不對誰吼叫,也不對誰獻媚,不會追著棒球撒歡兒跑,亦不怕疾馳而來的車輪與一通亂響的鳴笛。它在溫暖的日子裡爬到人們腳邊躺一會兒,挪到太陽下曬一會兒,身上雖髒,卻從不靠近垃圾堆。
它超乎尋常地安靜,從不開口吠叫。出出入入的間隙里偶爾與之目光接觸,它渾濁的眼球里居然飽滿了悲憫與寂寞,常常令我發怔。再仔細望去,那悲憫與寂寞仿佛又變成了安穩與滿足。可是眨眨眼再看,老狗褐色的瞳孔里依然還是悲憫和寂寞。智慧是時光對生命的贈禮,不會因物種的不同而偏心。這條已至耄耋的老狗,的確有資格在人類構建的世界裡保持高傲的沉默,對自以為高高在上的靈長目動物投以悲憫目光。
沒人知道它是否有主人,有沒有一個在悽苦夜晚遮風擋雨的狗窩。有時我在黃昏里回家,看它矮胖的身子在暮色下緩緩地走,便動了惻隱,想收留它。可轉念一想,卻覺得多此一舉。不同的物種以不同姿態活著,說不定人類眼中的淒風苦雨,於它而言卻是安之若素。念及那多次見到的悲憫目光,我更篤定了自己的揣測。那悲憫其實是一種驕傲,或者說矜持,不對人類獻媚,也不涉足垃圾堆,以故我的姿態在舊有的土地上緩緩地走。
這條老狗斑駁的毛色更像在印證一句佛語:皮囊已銹,但污無妨。它眼中的悲憫與寂寞實在是因為在時光里沾染了智慧,窺透了俗世里人類的短淺見識與微末追求。
此後我特別留意那些沒有項圈的狗。它們活得比遠人類自在,狗的世界裡沒有趨同的價值觀,所以它們肆意地在院子裡走,這裡聞聞那裡嗅嗅,隨心所欲地做一些無用的事情虛度光陰。它們極其自我,對車輛、路人視若不見,在晴天裡出來玩耍,在雨天回到不為人知的落腳點。在人類看來最無意義的東奔西走,最可恥的虛度光陰,卻是它們最大的樂趣。
在對於生命意義的理解上,人不如狗。中國人太專注於做有用的事,只要做的事與升官、發財、成名沒有關係,便是不務正業。人類社會的口頭禪是“這有什麼用”——是,道理是這么說,可這有什麼用呢?言外之意是,“成功”才是唯一的道理。
我們未必分得清有用與無用的哲學之辯,可是幾乎所有人都可以用最原始的語言告訴你什麼是“有用”的:能幫助上重點中學、大學的有用,能找到好工作的有用,能當上公務員的有用,能權財兼收、有房有車的有用。簡而言之三個字:錢、權、名。至於其他,統統劃為“無用”。改革開放33年,越發趨同地追逐錢、權、名的價值觀,已經將中國人弄得只會幹有用的事情,不太會幹無用的事情。
於是生活沉悶無聊如死水。
可是說回來,有用與無用其實並無定律。有的人一輩子都在做有用的事,事實卻證明他一輩子都毫無價值;有的人一輩子都想做點無用的事,留下的東西後人卻受用無窮。現世滑稽,如此多唯結果論。唯成敗論的人喊著要慢下來,卻忙不迭地傳閱大師們的成功學。念著裴多菲的“若為自由故”,好不容易自由了,卻用“成功”來自我禁錮。
有的時候,無用的事,對生命反而更有意義。人只有經常做無用的事,才不致因過度的追求而蒙蔽雙眼,才可以離內心更近。做不做出成績,留不留給後世不重要,獲取快樂才是最重要的,起碼告慰自己的生命。
寫作是寫作的回報,畫畫是畫畫的酬勞,樂趣才是令人在一件事情上百折不撓的源動力。有用無用之辯常為命運所戲,得失難料。唯有樂趣,投入一分便收穫一分。所以莊子才說:無用之用,方為大用。
於是便想起院子裡這條老狗。它的“狗生”在虛度中耗盡,但恰是這虛度令它真正地擁有了自由與愉悅。耄耋的它眼中飽含悲憫與寂寞,不是因為老無所依,而是因為那些高高在上的年輕的人類,身為它的主人,卻比它更不自由。他們頸上沒有項圈,卻早在心頭為自己加上了沉重的枷鎖。這個枷鎖叫做成功學。
我們將狗比作良友,卻在辭彙里把與狗相關的詞用作貶義。我想用“自在如狗”來祝福那些真心追逐自由與生命意義的人們,敢問誰願意接受?
本文作者:夜影(公眾號: 十二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