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

每年清明,我很少去墳山祭奠爺爺。那幾乎只是我爸爸和奶奶的事,形式主義的點香燒紙,喚他回家吃飯。農村這樣的習俗太多,叔叔伯伯家大都也如此,太公,太婆,祖公,先輩……每到節慶都被從長久的長眠地下喚起,各家拿錢吃菜,保佑後輩安寧和幸福。死去久遠了倒有如同偶像庇佑活人的作用了。爺爺卻是輕易便能被別人忘記,如果被記起,恐怕儘是些難堪的鄙夷。

爺爺生前如果能被家人記住,那他可能不必死;又或者死亡必然降臨在他的頭上,只不過在死的當時,我們就能知道,天下著雪子,他可以不必長久的浸在冰水裡,曝露在蒼穹…是否成為孤魂野鬼在死亡面前真的一點兒也不重要。

爺爺死的那晚上正好是我的生日,我記得很清楚,那個天灰的下午。家人在忙碌晚宴的菜餚,我和梁鵬走在去邀請另一個同學的路上α,路很遠,一直走到快天黑,天上還下起了雪子,梁鵬可能是又累又餓,想要回去,而我覺得半途而廢很可惜鼓勵他繼續,最後梁鵬棄我而去。梁鵬一個人回去,我一個人到了同學家,才知道他家沒人,回家後天已全黑,梁鵬惱怒,不願再來我家陪我過生日,我和我媽親自去叫,他叫我回去,自己吃。那天真是黑道日,諸事不利,處處受阻。我過了最不爽的一次生日,我媽說:“梁鵬這孩子真不懂事!”我也預備和哥們冷戰幾日。這種瑣碎,無聊,不痛快的回憶被我牢記,真是苦逼!那晚上奶奶似乎提起,爺爺還沒回家,但很快就平息焦慮,因為那不是第一次,因為我們似乎並不願那個酒鬼來攪了興致,我們那時似乎早就將他當成了屍體。

第二天,就有人在田裡看見他的屍體。我還在睡夢中,媽媽早起準備去樂隊,哥哥的奶奶清早大喊著,進門後改為低沉語調,幾乎想像到她在誇張的張牙舞爪,把我都驚醒。

看見別人用門板抬回來的爺爺的屍體,恨爺爺的我的媽媽哭得很傷心,爸爸是沉默,可我看得出他的悲痛心情,奶奶應該是最悲慟的人,畢竟爺爺和她生活最近。我是個畜生,無比平靜,看著爺爺的親兄弟們給他擦乾淨身體,盯著他製造出我爸爸的生殖器出奇。我們家族沒有很有文化的人,來的親戚都信迷信,日本電影裡討論家人的死,爺爺這種一定會被人安慰為喜喪吧!老早很多人便不在乎他的生死了。老早很多人,厭惡他的人,便希望他離開這個世界!

迷信的親戚和超度的道士們使我知道他的死因。據說是醉酒,據說是被牽羊的繩子拌住,據說是一頭載進田邊的大水坑裡掙扎著沒起來…爸爸很憤怒,爸爸說,那個水坑又大又深,就是正常人一頭栽入也爬不出來,種田的那人挖那深坑,用來澆菜還是殺人!親戚責怪我們,怎么一晚上沒回家都沒人出去找?媽媽向親戚辨解,爺爺醉酒睡外面找不到已不是第一次。我清楚知道沒人願去找他,因為第二天酒醒他會自己回來。奶奶懊悔地哭,讓他別養羊,他非養…爺爺躺在那,再也醒不來了。

媽媽老早說過,爺爺再這樣喝酒,遲早在外面摔死。爺爺醉酒摔在外面的時候,爸爸很多次把他背回,他還調侃那次爺爺摔在後山,頭扎土裡像只稚雞。奶奶早和爺爺分開睡,爺爺醉酒後罵哭她無數次,她也無數次砸爛爺爺酒瓶酒杯。我老早就沒有再叫他爺爺,還和媽媽一樣,叫他老酒鬼。

讓我不斷想起爺爺是因為卡佛的一個短詩?《我父親二十二歲的照片》?卡佛?這樣寫道:“我父親這輩子都想顯得大膽。/可是他的眼神暴露了他,還有那雙手/無力地拎著那串死鱸魚/和那瓶啤酒。父親,?我愛你,/可我又怎么能說謝謝你?我也無法飲酒有度,/而且根本不知道去哪兒釣?魚。”?我和爸爸也愛飲酒,但是爸爸很聰明,不再無度,因為爺爺給他做出證明。

爺爺養羊,以前還養雞,爺爺種過一棵櫻桃樹,有一個園圃。在我不那么討厭他的時候,他還挺年輕,至少不像酗酒後那么顯老。我總愛去雞窩給他撿雞蛋,也愛去柿子樹上摘下柿葉給爺爺餵羊,他的飯桌上總會有園圃里摘的瓜和那時罕見的櫻桃,爺爺奶奶都不捨得吃,全由我吃個精光。晚上和爺爺在老房子的廚房玩,總要他來抓我,像個傻逼一樣嘻嘻呵呵的大笑。爺爺抓住我的時候我就要他給我一塊錢,那時他用的還是布錢袋,裡面塞著五元十元的紙幣和零零碎碎的硬幣。

爺爺有個好朋友,屬猴。和我同屬相,爺爺便介紹我叫他老猢猻,介紹他叫我小猢猻。我只知道他是爺爺的酒友,常邀爺爺去隧道對面喝酒。那時沒有飯店,喝酒的地方也是賣零食打麻將的地方,爺爺和老猢猻常要一碗黃酒,一些花生,香豆,邊喝邊聊好久。爺爺不是腐儒,不知道茴香豆的其他寫法,但他喜歡文化,他家牆的正堂貼著毛主席和菩薩像,左側是五虎下山圖和一個漂亮姐姐的畫像,右側牆面貼著他名字的藝術寫法和別的一些畫像,爺爺的牆上還有貼寫文章的報紙,台州地圖,中國地圖,財神像,千手觀音像…。小孩子的我總會對那些精緻的畫像看得出奇,也會坐著清點千手觀音的手臂。還有他的名字,用五色染料就著畫筆,陳是由龍盤柱和東組成,繁體的寶字掛滿金燦燦的元寶,林字則是一片竹林。東方巨龍在竹林守護的財寶。爺爺似乎很喜歡自己的名字,義字輩的他平常卻都用寶林這個名字,可是提到我是這個人的孫子,難得憶起的老人便要提“你爺爺吃酒貪些!是個老酒鬼!”真是臭名遠揚!

爺爺是編藤條的好手,他會做掃帚,畚箕,籮筐,蒸屜…所有竹子做的生活用品,他都會做。我家裡的椅子似乎是爺爺手造,我常騎他椅子當馬,一騎就壞,壞了他就用鐵絲加固,凶我可也不像媽媽一樣揍我,國小做作業總愛去他房間搬椅子,他送我一把新竹椅是在我不貪玩後的年紀,至今還在奶奶房間放衣。爺爺編籮筐會把竹子架在火上烤彎,又把長竹子劈成一條一條長條,長條中分成一片一片,柔韌又牢固,竹條在他手裡遊走,在筐里穿梭,一天便能編好嶄新的竹筐,有時他會用紅筆畫上些花樣,我也描過,都是簡單的形狀。給他一個竹桶,他只需一把柴刀,幾刀就做好一個刷子,鄉下有人用這刷馬桶,有人用這刷鍋。長竹棍他能做出衣架,短的能做竹椅竹凳。粗的他能做水舀,細的便給我做出炮仗棍,帶上幾張草紙,我便出門闖蕩,腰揣神器,濕草紙射的滿牆都是,英雄主義的就像是兒時的唐吉珂德。我坐著看他製造,記不起他都會和我說什麼,外面有時會下雪子,只覺得冬天烤著火格外溫暖,爺爺也顯得親切。

老猢猻一來,便會逗我,他一靠近我,渾身都是酒臭,我厭惡這種黃酒臭,常常不給他好臉色,他來我就會走。後來爺爺開始酗酒,他喝酒成癮,醉後神智不清。一開始是醉倒家裡罵人,罵奶奶江家沒一個好東西,罵江家的天下β,罵東家和西家。奶奶委屈,便和他回罵,罵得很兇,爸爸媽媽和我,聽他們吵,都很煩躁。爺爺天天醉倒,有次開始尿床,奶奶和他早已經分開睡,有時爺爺罵,也能做到不理,但是天天得洗衣服,洗被子。家裡開始給爺爺禁酒,奶奶會砸爛爺爺喝酒的碗和打酒的瓶,爺爺便罵她罵得更凶!鄰里此時已經開始嘲笑爺爺了,也會順帶嘲笑我的沒錢的家。媽媽去店鋪告訴那些賣酒人不要賣給爺爺酒,但爺爺和老猢猻醉醺醺去,店裡人怕鬧事,還會賣給他們喝。爺爺喝醉了便會在隧道口牆角小便,鄰里便有口風,說爺爺拔出生殖器當街小便。爸爸媽媽,罵他,不許他喝酒,給家裡丟臉。爺爺醉醺醺,罵便全家人。有次爺爺罵媽媽罵得很難聽,媽媽掄著菜刀衝過去要剁他,爺爺後來不敢亂罵,罵媽媽都會很小聲。老猢猻很少再來,不知是我家不歡迎他還是他已經喝酒喝死了,可是爺爺身上也有了一股黃酒臭,我也再不願接近他。

??爺爺清醒時是尊敬政府的人,農村的老人們對領導人有自發的尊崇,聽到主席便像聽到皇帝,眼神中透著俯首稱臣的味道,不認識也會覺得他好,了不起,萬歲,比天高。中堂的毛主席年輕時的畫像一角被我不小心撕掉γ。那天爺爺罵我罵得很兇,我也可能剛到叛逆的年紀,便罵他老酒鬼,之後的對罵我不太記得清,只記得他對我動起手來,爺爺打孫子應該是天經地義的事,但我這沒教養的小孩,掄起手裡的雨傘便像他敲去,爺爺力氣大,一抓就捏住我的傘,他猛的一拉把我一把拉倒在地,傘被奪去,媽媽買的新傘被拽彎,弄破。委屈的眼淚不住湧出,發狠年幼的我拿起旁邊的竹棍要繼續對抗,被他用傘一下敲在肩上,疼的我嗷嗷大哭。奶奶過來推開爺爺,抱我離開,媽媽氣得咬牙切齒,和爸爸大吵一架。後來,我就再也不叫他爺爺了,見到了也不叫,也不願和他在同一個螢幕出現。

爺爺繼續酗酒,醉酒,尿床,罵娘。他會偷奶奶廚房用酒,會醉倒夜宿街頭。鄰里也不願討論他的事,閒話總是新鮮的有嚼頭,也有超快的更新速度。爺爺醉倒,有時候被爸爸背回,有時罵得爸爸體無完膚氣得爸爸要揍。終於一次,他病倒了,醫生說他的黃膽肝炎再喝酒,必死無疑!爺爺嚇到了。不管一個人多醜,多胖,多無聊,多費柴,對生的渴望都是一樣。廢物和天才被電鋸大叔抓住,電鋸大叔也無權剝奪費物和天才平等求生的願望。爺爺終於戒酒了。

在小路碰到爺爺時他會托長竹棍回家乾自己的老本行。他開始養兔子,每天去田裡割一種草餵展銷會買來的小兔子。他用竹子做了一個兔籠,那個迷你的小兔子餵得比狗還大。他又養羊,雖然刮颱風時,那些羊蓬被出租房代替後的大羊小羊都要靠躲在樹下避雨而感冒,但爺爺也有了事做,並忘掉黃酒。奶奶似乎有了希望,那年過得就像以前。朋友,哥哥,同學都笑我沒爺爺,不叫爺爺,沒教養。我只是苦笑,不願再提這個人,但我覺得對他的感覺正在變好,聽到奶奶提爺爺說我不叫他爺爺了,心裡有些動容和同情,好像我叫他一聲爺爺是狗屁值錢的金玉良言。拜年那會兒,姑姑,姑丈,還送酒來,爺爺已經有能力控制自己,這似乎是成功戒酒最好的獎勵。

爺爺何時繼續酗酒我都忘記,他死那天,昨天剛生我氣的梁鵬一早就來看我。死者面前,生氣拌嘴都是小事。爺爺下葬那天我托著他的遺像,智遠陪在我旁邊和他奶奶死後下葬我陪他旁邊一樣。葬在塘廠墳山上,四周都是送葬喝酒的人,葬後眼淚都已哭乾,活人的生活淡出了死人。

高中時候,一個語文老師在作文里質疑我家養過羊,我覺得她是在質疑我存在著爺爺的記憶,鄙視她很久,以過來人的眼光,輕蔑不認識的後來人。

爺爺新喪不久的晚上,我渾身長起冷膽,有紅有白,大的成片,小的像是蜥蜴鱗。我不知做了什麼夢,只覺得渾身出汗濕淋淋。迷迷乎乎上樓敲媽媽門說自己癢。我睡覺一向光膀,只穿一條內褲,媽媽一眼看到我的冷膽趕緊叫爸爸去爺爺那給我上香,奶奶半夜拿雞冠花來,泡熱水全身擦一遍,不一會,冷膽消失無蹤跡,此後我便再沒發過冷膽。

我的爺爺不像先進資本主義國家的爺爺,會帶我去山上捉蝴蝶,制標本,去河邊釣魚。他為建設社會主義一個一個編著筐具,手掌厚的從不被竹屑穿透表皮。我也不是社會主義的孝子賢孫,不能纏他講故事也不能在他老後帶他玩。沒信心讓媽媽爸爸奶奶老有所依,卻不在乎莫名其妙孤獨赴死。

爺爺在浸入冷水那刻可能真的無比清醒,會不會把人世的記憶在毫無準備的死亡前回放一次?他會不會遺憾他的唯一的孫子,在他生日時沒邀請他,也很久很久沒有再叫他一聲“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