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春風來,萬朵梨花開。不經意間,春風吹白了院子裡的數枝梨花。昨天還是艷陽高照,今天已是細雨敲窗,梨花飄散,如飛雪落滿一地,像黛玉結在心頭的憂傷,怎么也融化不了,如她的葬花吟在風雨中哀嘆,讓我徒增幾分惆悵。
故鄉有梨花。此刻,片片潔白在我的思緒里紛紛揚揚;故鄉還有我童年的快樂老屋,它是我鄉愁的發源地。屋前的梨樹、桃樹、李樹、柿樹,無疑都是我那勤勞的爺爺種下的,梨樹邊還有各種不知名的花草擁簇。花草是記憶的種子,長出故鄉的春天。春天是歲月的鏡子,時常被我掏出來照一照,我看見最多的還是爺爺的模樣。爺爺的身影總是忙碌的。穿一件盤扣的白布褂,一條用布帶扎著的黑色大腳褲,一雙黑色布鞋,是他在我記憶中最清晰最永恆的印象。他那削瘦的肩上,荷著一把鋥亮的鋤頭,那是莊稼地里野草的剋星。野草被爺爺製得服服貼貼,不敢露頭。而農事活計,也時常把爺爺整得疲憊不堪,我經常用自己的小拳頭幫他捶背。爺爺總是微笑著,從未聽到他喊累。有時,一根扁擔挑著一對籮筐;有時,手裡一根草繩,或是一把鐮刀。田間地頭,他成了土地的主人,莊稼的僕人。清晨,我用小花編成花環戴在頭上,把帶有香氣的花放進口袋,用花汁把自己的指甲塗成粉紅。我笑問奶奶:“奶奶,你看我美嗎?”這時我看見爺爺正忙碌著要出門,我照例問一聲:“爺爺,你又出去呀!”爺爺轉過身來,用他粗糙的大手摸摸我的臉,拍拍我的小腦袋,咧開嘴笑著,露出兩排白牙齒。然後,他大步流星走向他心愛的莊稼地,那么堅定和自信。
太陽高高升起,奶奶念叨著爺爺該回來吃早飯了,殘花已被我弄得滿地。這時,我遠遠看見爺爺扛著鋤頭,從太陽出來的方向歸來。我笑著跑向爺爺,他手裡拿著採給我的小花。有一次,他帶給我幾枝食用百合的花,又美又香。我邊貪婪地嗅著,邊聽他說:“這是百合的花,它的莖長在土裡,可以做藥呢!”多年以後,我每次經過花店都會挑幾枝百合花,或白或粉,老闆笑問:送誰?我笑而不答。她不知道,百合花於我之間有一種說不出的情愫,我不會輕易告訴任何人的,就像一個鮮為人知的秘密,即使我忍不住說出來了,那一定是在夢中。世上有種花是回憶的路徑。從梨花到百合,每一個逝去親人的人,都會有自己的表達方式。
梨花開了又謝。開落之間,我漸漸長大,如男孩般頑皮。父親又在外地工作,母親說我應該上學了。爺爺心疼我還年幼說再等一年吧,可終究拗不過我的母親。在春天的早晨,在爺爺種的梨花樹下,我坐在一把小凳子上,咿呀咿呀地讀起老師教我的拼音、字詞和詩句。當梨花飄落到我身上,我拈著片片梨花衝著爺爺大聲朗誦:“爺爺,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爺爺在屋前搓著草繩,笑眯眯望著我:“好好讀書,將來要做一個有出息的人啊!”我瞪大眼睛望著爺爺,不懂得出息的意思,卻隱約感覺他是希望我好。有一天,我又在花間自娛自樂,爺爺高興地呼喚我。原來,他添置了一對新的籮筐,用桐油上了漆,要我寫上他的名字,毛筆和墨汁他都買好了。爺爺從小家貧,沒讀過一天書,不認識字。於是,國小二年級的我,毫不推遲拿起了毛筆,硬著頭皮,小心翼翼地在籮筐上寫下他的名字。等墨汁幹了,爺爺將他的籮筐掛在堂屋牆壁上顯眼的地方,帶著非常滿意的神情看著,仿佛在欣賞一副傑作。我也為自己能幫助爺爺而由衷高興。爺爺的名字里有一個“清”字。後來,我讀國小高年級,尷尬地發現,“清”字的右邊“青”字上半部分只有三橫我寫了四橫。我想對爺爺說改正錯字可始終沒有說,因為不好改了。爺爺依然驕傲地挑著他孫女寫錯字的籮筐進門,出門。幾十年過去了,爺爺的那對籮筐,那上面的錯字,清晰如昨。
記憶中的梨花樹,給了我無限童年樂趣。無論是拾梨花,爬梨樹,還是去摘沒有長大成熟的梨子,或是去捉蜻蜓知了,還是去追蝴蝶撲螢火蟲。我不知多少次弄花了自己的臉龐,又捕倦了多少個黃昏落日?記得一次和小夥伴們爬梨樹比賽,從高高的梨樹上毫無畏懼地跳下,“唰”的一聲,母親給我新做的褲子被樹枝掛了個大口子,鮮血從膝蓋上馬上滲出來。奶奶嚇壞了,趕緊幫我包紮,並告訴剛從田間回來的爺爺。雖然看出我膝蓋上傷口沒問題,爺爺還是大發雷霆了,掄起他寬大的巴掌要拍我。可高高舉起的手,卻始終沒有落到我身上。我知道,他只是嚇唬我一下,從來沒打過我,他是捨不得打我的。事情被母親知道了,憤怒的她順手拿起牆角掃帚,朝我劈來,我眼一閉,打算老老實實等待一場痛打。可掃帚沒落到我身上,原來,是被爺爺擋住了。爺爺央求母親不打我,說著我諸多的好話。後來,隨父母搬家離開故鄉,每當我犯錯挨父母罰時,我就不由自主地面對有爺爺的方向,祈禱能躲在他身邊接受他的庇護。
搬家後住的院子裡也有梨樹。花圃里也開滿了五顏六色的花。緊張繁忙的學習之餘,總是要在它們面前停留。尤其在春天,下著小雨。我會淋著雨在它們身邊漫步。見我頭髮淋得濕漉漉,母親責怪我。她不知道,每一個春風拂起,春雨撒落的日子,我是那么強烈地思念爺爺奶奶,還有老屋乘載了我諸多歡樂記憶那樹梨花。在高中苦讀的日子裡,我卻不經常想起爺爺奶奶,心中也沒有花草樹木了。偶爾和父母回去看望他們,他們親切呼喚我的小名,卻將我當著遠道而來的貴客招待了。我微笑著回應,心裡卻隱隱作痛。離開老屋時,爺爺奶奶雙雙靠在門框上,向我揮手道別:回去聽爸媽的話,好好念書,考上大學。以後日子裡,我依舊只顧忙著自己的事,幾乎把他們徹底忘了。當再見到爺爺奶奶,是一個春雨剛過的早晨,屋前的梨樹已是枝空花疏,落花成泥了。奶奶已安詳地躺在那裡,任憑我哭喊,用手摸她的臉,可她再也不像以前那樣溫柔地笑著回應我了。奶奶生前總認真問我:“亮崽,我死了,你會哭嗎?”那時總不懂她為什麼總是這樣問我。如今,我才真正體會到生離死別的真正含義。爺爺像一樁木頭坐在昏暗的房子裡的床沿上,緊閉著眼睛,他不吃不喝,一句話也不說。辦完奶奶喪事,空曠的老屋只留下爺爺孤身一人,我們各自奔赴自己的工作或學習崗位。可沒有奶奶陪伴的爺爺,以後怎么過日子?父母和叔叔勸說爺爺,或者搬來和我們住一起,或者和叔叔住一起。可是怎么勸說他也不肯。他是不想麻煩子女,還是不想離開生活了一輩子的老屋,或許兩者都存在。或許還有其它什麼,我一直沒有讀懂。
有人說,但凡世間的告別有兩種:一種告別是可以再相見,一種告別是永不再見。沒有爺爺在身邊的日子裡,我不止一次地想像風燭殘年的爺爺,老得會像黑屋子裡的一隻病貓,亦或是冬天樹枝上一片枯葉,亦或根本就是一道時光歲月的影子,孤苦伶仃地守在破舊的老屋裡。父親和叔叔擔心老屋年久失修會倒塌,商量拆掉並重建。爺爺捨不得拆掉老屋,無奈搬到老屋旁的小偏屋居住,讓父親和叔叔請人重建新房。那時候,我亦忙於照顧剛出生的孩子,很長時間不曾看望甚至問及過爺爺,也不知他一個人是怎樣的孤獨?沒過多久的一天,父親神色凝重,重重嘆息:你爺爺昨夜走了,就在那個小偏屋裡。等我趕回老家時,已經見不到他了。他沒有和我說上一句話就這樣和我永別了。想著小時候他對我的疼愛,我哭得天昏地暗。他走了,去尋找奶奶去了。屋前的梨樹呵,以後還有誰來給你澆水施肥?還有誰在你樹下停留,陪你葉枯葉榮,看你花開花落?
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我喜歡抬頭仰望星空。當滿天繁星在我頭頂閃爍,記憶自然又回到童年的故鄉。記得小時候的夏天傍晚,太陽下山,酷熱已漸漸退去,母親幫我洗過澡,將我抱到院子裡涼床上,就去忙自己的了。爺爺用鐮刀把院子周圍的雜草割下,堆成一堆,點燃了,給我驅蚊。奶奶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用蒲扇給我扇風。躺在涼床上,我望著滿天的繁星,聽奶奶講牛郎織女,月亮里的嫦娥的故事。我認真數著星星可怎么也數不清,於是問奶奶天上的星星為什麼這么多?奶奶說世上好人太多了,他們死了就去了天上,變成了星星,在天上看著親人。爺爺責備奶奶說:孩子不懂事,不要講死的事情。他用蒲扇給我扇風,問我有蚊子咬沒有,熱不熱?幾乎每個晴朗的夏夜,我在炊煙旁,在數星星,聽故事中,在蒲扇扇出涼風下,沉沉睡去。成年後,有時候一個人晚歸走夜路,有些膽怯,只要抬頭看看滿天繁星,就想天上的星星對應地上的人,哪兩顆是我的爺爺奶奶化作的呢?一定是那兩顆最亮的,在照耀著我前行。他們不曾離去,永遠在我們身旁。
春節後,決定帶兒子來看我的爺爺奶奶。屋前已然沒有了梨樹和其它花草的影子,爺爺奶奶也早已是一抔黃土。墓上面野草雜枝叢生,父親忙著在一旁整理。母親平靜地對兒子說:“你姥爺爺一輩子省吃儉用,吃苦耐勞,養大了六個子女。你姥奶奶溫柔賢惠,通情達理,從沒讓他們的孩子們挨餓受凍,還送他們每個人上學。”這些往事,母親都是反覆講給我們聽過的。爺爺服侍病重的奶奶,直到送走了奶奶,自己寧願孤單伶仃生活,直至離世。爺爺去世前,沒有給任何子女添一點麻煩。離開墓地時,我眼淚如汛期的潮水,洶湧而出。祈禱的隊伍中,我一人遠走在最前面,怕父母看見我在流淚。回頭時,我看見父親也在頻頻回頭。
經常夢回故鄉。夢見爺爺手捧從田野里摘來的各種小花笑著向我走來,夢見梨樹下童年的自己聽奶奶講故事,夢見梨花紛紛揚揚…爺爺,如果今晚我還有夢,您和奶奶一定要在夢裡。一定要告訴我,您們在那邊過得很好。
梨花風起,是清明。
本文作者:方紅亮(微信公眾號:草根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