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親人的隨筆:清明回家

:清明掃墓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一趟追憶之旅。祭奠已逝的親人,祭拜先祖,就是追尋生命的源頭,追憶過往的生活,追思曾經一起生活多年的至親。下面我們一起看看這篇《清明回家》。

自從母親去世後,二十多年來,我幾乎每年清明前後都要回老家掃墓。母親墳邊的荒草一歲一枯榮,父親也一年一年地老去,老家的各種風物也緩慢而真實地變化著,不少景象已經偏離了我早時的記憶。很早以來,我就想著回家應該多拍些照片,多記些什麼,保存一些什麼,特別是近年來,年歲已長,懷舊的念想益發強烈,唯恐一些物事轉眼間就不見了。

徐志摩詩云:“走著走著就散了,回憶就淡了。”其實不是這樣的,走著走著終究要散的,但回憶往往卻是越走越清晰,令人一再回眸。平時生活在異鄉,在似水流年中忙著對付日常種種,但走過清明,各種塵封多年的陳跡都會趁機甦醒,盤鏇在我的腦海。

因為路上堵車,我到達母親墳前時已是九點半了。

母親在五十一歲那年因病去世,此後就安居在老家稱之為水碓山的半山腰上,隔著二百米則是母親的爺爺和奶奶的老墳。這座山坐北朝南,大概風水不錯,一直是村裡的墳山。小時,父親領著我們去老墳掃墓,常常扛回一堆的杜鵑花,可惜現在山上已難見那一簇簇紅艷的色彩。因為是墳山,荒草豐茂,也成了我們小時放牛的好去處。有一回,一個小夥伴的水牛因為蹭癢,牛角還把蓋著稻草停放在山間的棺材給拱翻了,一直滾到山腳,惹出了大麻煩。

山腳邊有一條幹渠,從天台西南的里石門水庫一直蜿蜒流到蒼山腳下,灌溉滋潤了眾多良田。水渠建成後我們村後的不少旱地都改成了水田,能多收不少糧食,但現在田地或種花種樹或荒蕪連片,水渠也近於廢棄。水渠也老了,可當年建設水渠的情形尚歷歷在目。

母親的墳塋對著一面田洋,我們當地稱為後門洋。後門洋是一大片坡度平緩的梯地,是水碓山的自然延伸,土地肥沃,早年生產隊時光,這片田地種稻,種麥,種豆,種玉米,四季蔥蘢,黃黃綠綠一直綿延到村頭。現代公路網出現之前,有一條天台通往寧海、三門的古道就打這兒經過。這種古道全部用鵝卵石鋪成,一二米寬,可走一輛手推車,穿過後門洋時有一個路廊,可供路人歇息。我們小時在田裡幹活,有時也到這路廊里歇會兒,吃點什麼,有時砍柴回來也會在這裡歇腳。去年,天台到三門的一級公路開通,這條路穿過後門洋,這條鵝卵石古道當然被截成零落的幾段,而路廊也因新路建設被拆,不復存矣。

天台掃墓不複雜,程式也簡單,兄弟姐妹合作,擺上祭品,修整墳頭,吊上墳幡,然後跪拜,焚燒紙經,一切如儀。只是在母親墳頭,每回磕頭,頭低下,眼閉上,心頭就即刻浮現出母親的音容笑貌,恍如昨日,年年如此,回回如此。我常常跟想想小妞說,掃墓就是看望奶奶,在我磕首低頭的那一瞬真有重見母親的況味。

我家要上的墳頭就三個,且相距不遠,總體上所費時間不多,二個多小時基本可以完成了。

中飯全家在老家吃,大姐帶來了天台清明節的傳統美食,有餃餅筒和青圓、青餃。山上回來時,父親已經熱好,熱乎乎的正好入口。往年,父親還燒上一鍋稀飯,我們就像小時一樣,一手餃餅筒,一手一碗稀飯,轉眼間就可果腹。今年,父親忘了燒粥,我拿了一罐飲料,捏著餃餅筒,坐在家門口那些熟悉的大石頭上,對著家門口小溪里的潺潺流水,慢慢地享受著那份熟悉的家鄉味道。家門口的鵝卵石小路已被鋪成了水泥路,好在門和門檻還是當年的模樣,只是更加古舊了。父親已近八十,我最小的弟弟也四十有二,時光如水,會磨洗不少。

午飯後,大家閒聊了一會,兄妹幾個星散各歸。我有些倦意,就躺在父親的床上小憩。父親在外邊掃地,走動,和路過門前的鄰人拉著家常。我似睡非睡,全身放鬆,窗外,乍暖還寒,溪水聲汩汩入耳,心境一下子分外舒坦,仿佛兒時趴在父親的後背上那樣安心、舒心。不覺入夢,一覺醒來已是午後二點多了。家裡也沒啥要緊事,就想在老家多呆會兒。可父親不善言辭,與他久坐也無法對談,這些年時常帶他出遊,聊來聊去也就這些話題,聽了不下幾十遍。看看時間尚早,我就思量著去村外的那些田間地頭再轉轉。

我往村南走去,村口本來有幾座石橋小橋,存世當有幾百年。十幾年前,我寫過一篇懷念母親的文章,題曰《村口,那座石橋小橋》,就是以這幾座小橋借物喻人。幾年前,村里改造村道,當時我剛好在家,親眼目睹這些小橋厚重的橋板被鏟車鏟成數截,改鋪成水泥橋,可以通行車輛。我國中讀的學校離家四五里,就從這個村口出去的。那時,母親常常在周日下午在這些橋頭目送我歸校,我走了老遠,回頭望望,母親的身影依然兀立橋頭。

出了村口,有一條較大的山溪,喚作歡岙溪,是蒼山倒溪的支溪,歸屬天台始豐溪流域。我家門前的小溪匯合到歡岙溪的地方原本是一大片溪灘,溪灘上有一條簡陋的搭石。因為村里沒錢,這條過溪搭石都是就地取材,利用溪中的大石鋪搭起來。這條路雖然簡陋,卻是我們村通往鄰村和溪南田地的重要通道。因為簡陋,這條搭石几乎每年都會在夏季被山洪衝垮。於是,年年修年年毀,周而復始。

搭石的兩邊常有一些水潭,這些水潭會隨著山洪不時地改變位置,但潭水是一例的清澈。我們兒時常在這一帶游泳、釣魚、摸溪螺,婦女們也常在這兒洗衣服。當然也少不了洗菜,我也經常在這兒洗菜。我家有一塊菜地就在溪的對面,地里的菜拔回來,放在一個鐵絲籃里,在溪潭裡洗乾淨,再帶回家。大冬天也這樣,手捏著菜幫子,剛入水時手冰得刺骨麻木,但洗完後常常紅通通的暖和異常。

溪的兩邊都築有防洪石壩,壩的外側種有溪柳和楓楊,壩的內側田裡按季節翻湧著麥浪或飄著稻香,不遠處,還有成片的桑林。再抬眼望去,溪流宛轉,遠山隱隱,視野遼闊。讀高中時,我曾經起過幾次大早,在溪邊的石壩上高聲晨讀;世紀之交,我還坐在溪邊的石頭上拍過一張照片,溪山陪侍,這一切記憶猶新。

桑林外有大片的石子灘,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田地尚未包產到戶,可由人自由耕種的土地極少,村里經常有人到這裡開荒種地,我也曾參與其中。開荒很辛苦,需要把上邊大大小小的石頭搬到四周築起矮牆當籬笆,把裡邊的沙土平整好,這樣就可以種些菜、芝麻或花生之類的作物。運氣差的時候,春天開的荒,夏季洪水一來,一切歸零。我開的地很小,約三四平米,種過菜和芝麻。苗和種子是偷來或討來的,那時,我讀國小三四年級,每天早晨去地里給苗們澆過水,再去上學,後來居然也收穫了一籃子的菜、一大捆的芝麻。

約十年前,穿村的省道改從村外過境,一座大橋橫跨溪灘,地貌由是大變。溪流裁彎取直,不再曲折流轉,搭石廢棄,石壩拆除,雜草代替了石子灘,桑林不見了,溪柳和楓楊自然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公路邊上平地而起的樓房,出現了一個龐大的汽車用品城。視野擁擠而零亂,詩意只有退隱在記憶的深處,低吟淺唱。

我沒有從大橋上過溪,還是從溪里踩著石塊像當年走搭石一樣走過去。溪的兩邊都有它的專門名稱,西邊叫西方洋,東邊叫下洋肚,我家的田地大部分在西方洋這一片。我想去看看這些當年流過不少汗,有過不少故事的田和地。

最有故事的一塊田,準確地說應該是一塊地,現在已成了改道開挖的歡岙溪的河道。這塊地只有二分左右,面積極小,當時是作為自留地分到我家的。那時,我家人口多,但大都是小孩,生產隊里分來的糧食往往不夠吃,最多吃個半年,又無地可種,常常是靠父親上山砍柴換回一些糧食勉強度日。能分到這塊地,當然是珍寶,父親和母親自然欣喜萬分。

這塊地位於一條水溝邊上,但高過水溝幾十公分,沒法引水種稻,只能種些蕃薯、麥子、玉米等旱地作物或者種些蔬菜。父親和母親想種稻,多打些糧食,稻子可以種兩季,產量要高很多。於是,他倆想出辦法,打算把這塊地的土挖低挑走一層,改地為田。

這個計畫是一個大工程,當時又沒有挖土機之類的機械,即使有也花不起,況且他倆又沒時間,白天都要到生產隊里上工,我們兄妹也都很小,大姐那時也就十五六歲,都幫不上忙。就這樣,父親和母親白天去隊里上工,晚上去挑土,皓月當空,兩個孤單的身影一擔又一擔地像愚公一樣挖地三尺,硬生生把這塊地挑成了田。父親說,這塊地改成田後,每年可多收七八百斤糧食,家裡的口糧問題一下子大為改觀。

這塊田我也乾過不少活,種田割稻自然不在話下,印象最深的是耘田。天台這邊傳統耘田是一個直徑十來公分的鐵圈上裝一個竹竿,再在稻田裡一行行地推,縱橫各一遍,可除雜草。這個農活單調無聊,又往往在夏天干活,很不願意乾,但又不得不乾。有一年夏天,父親讓我把這塊田耘一遍,我一行行地推,汗滴身下禾,似乎沒有窮盡,這個長長的耘田的田圈如今還會在我記憶里來回推拉。

但我這些辛苦比起父母的辛勞,那是不足一提。尤其是母親,中午田裡忙回來,父親可以抽菸、渴酒等著飯熟,而母親則忙著張羅飯食。母親時常給我們做好飯,再去躺一會,等緩過勁來再起來吃飯。我等幼時愚頑,怎解其中況味,有時還會惡語相向。進入九十年代,兄妹漸長,我也開始工作,家境好轉,母親卻溘然長逝,不復得見。母親困苦忙碌一生,可敬可佩,可嘆可懷,令我唏噓。

這塊田已成溪道,無處尋覓,其餘幾塊,雖然路道毀坍,尚能依稀可辨。這幾塊田都是雜草沒膝,荒蕪已久。西方洋像後門洋一樣,村民們忙著做汽車用品,不種地久矣,這些田地自然棄耕拋荒了。去年,村里土地確權,據說有一塊地是歸我名下,如此說來,我也算一名地主了。不知何時可歸園田居,不敢想“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但搭一小屋,打理一方菜園還是可能的,我也有能力做好,畢竟農家子弟,本色猶在。

走到楓樹墳村這個小村子邊上,我重新過溪從下洋肚這側往回走。

下洋肚這側我家沒有田地,但讀國中時上學放學常常經過這一帶,也時常到這邊放牛,一條條小路,一條條田埂也能一一細數。但如今,一切都變了,原先站在那裡的一棵古老而巨大的樟樹死了,不見了,早時撿過麥穗,割過豬草的田野也不見了,眼下已是一座可觀的汽車用品城。

汽車用品城貌似生意一般,門庭冷清,溪濱綠化帶里的山櫻花卻正開得熱鬧,四五棵站成一列,粉粉地招搖枝頭,存在感十足。樹底下粉紅的落英被風吹成一行,在淺色的地板上分外醒目。我掏出手機,想拍幾張照片,卻發現不管如何變換,都拍不出想要的味兒。或許記憶就像這櫻花一樣“眼前有景道不得”,只可獨立品味,或欣然自喜,或黯然神傷。

回村時,我沒有走回來路,我沿溪而上,從村子的西邊進來。父親和母親是同村人,父親的老屋在村子的西邊,那邊有一間小屋和一片竹園、一個菜園歸屬我家。小時,我常去那邊挖筍,撿筍殼,剝棕櫚。後來,這些物業置換給了伯父。幾十年不見了,竹園依然青翠,小屋已經倒塌,屋牆猶在,裡邊則翠竹成林。過弄穿巷,所見變化不算大,弄和巷基本還是原來的方向,只是大多鋪上了水泥。從村子裡穿過來,沒有遇到一個人,更沒有碰到一個熟人,村子已空,人面不知何處去了。

簡單幾繞,就繞回了自家後門。我家本屬於一個四合院,只是不太規整,有堂有廂房,只是少了一個門塾。右廂房前的廊下有一條石板鋪成的廊道,我們小時常在這玩造房子的遊戲。我站在台門外向里望去,正堂右側的暗室屋頂已塌,廊頂也已見光漏雨,庭中有一枇杷樹,不知誰家種植,今已亭亭如蓋。

這個院子本來母親的爺爺和他的兄弟共同修建,據說始建於光緒年間,至今一百多年了。後來,土改,文革,一系列運動下來,院子裡多了幾戶人家,成了一個雜院。這幾十年里,各家浮沉進出,院子不再有早年的哭聲和笑聲,唯見幾個老人蹣跚的身影。院子也老了,年久多病,漸成危房,我家也修葺過幾回。兄弟幾個也曾幾次商量要整修舊房,讓老父住住新房子,可惜人多嘴雜,想法各異,至今延宕,世間事總難免會有一些遺憾和無奈。

迴轉家門,已是三點了,該回去了。和父親作別,驅車出村,快到村頭,看到村頭的陳氏祠堂,想了想,還是停下車來。

這個祠堂,我們習慣稱為大祠堂。我老家這個村子叫東陳村,歸屬天台坦頭鎮,我小時在家煙村就有七八百戶,地處蒼山盆地的腹地,是一個超大型自然村。村子的人絕大部分姓陳,這個陳氏祠堂以前就是村子最大的公共場所。

說是公共場所,我卻一直沒見過什麼集體祭祀活動,最大的公共活動也就是演戲,請一些草台班子演上幾天,這也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後來演戲基本都放到村部前的廣場上去了。

戲是不演了,但這戲台還保留了下來,這個戲台挺像樣的,戲台上的地板據說都是香樟樹做的板子鋪的,那些地板曾經一度被附近的村民撬走了,後來在村里老人的干預下給追索回來。這個戲台飛角挑檐,廡殿式頂部,後有閣樓可作演員化妝進出的後台,左右二層廂房可作觀眾席,戲台的前方是一方小天地,地上用鵝卵石鋪成花式地坪,上了幾級台階就是祠堂的正堂,五開兩進,幾根大柱子需二人合手抱。這就是陳氏祠堂的基本格局,現在已成為村里老人協會的活動場所。

我進祠堂主要是心繫戲台上的兩副對聯。戲台的前邊台柱上有一副:上聯是品竹彈絲高人韻事,下聯是引商刻羽治世清耳,台前上樑橫匾則是幻中真景;戲台後邊台柱上也有一副:上聯是堯舜生湯武淨齊桓晉文丑副古今幾多腳色,下聯是天地台日月燈雷霆風雨世界一大戲場。前一聯,我至今不知其出處,後一聯據說是化用了鄭板橋寫的一副對聯。這兩副對聯,我讀高中時進出祠堂就關注過,但似懂非懂,後來年齒漸長,閱曆日深,終解其味。前一聯精短,我高中時就已記誦,後一聯一直沒有記全,這次路過,正好可以拍照存念,可備日後查證。

戲台左側的是我讀國小一年的教室,一九七八年的九月初,我在這教室門口站在老師面前從一數到一百,順利而愉快地從一個牧童成為一名學童。當年,有一位男同學不願入學,他爸揪著他的耳朵過來的,而排在我前邊的女生,晃著兩根長辮子不願數數報名,被我插隊先數了。世事如風,那位男同學已於前年作古,女同學早已不知音訊,另一位早年要好的男同學,他的女兒已成為我學院的學生,如今每周坐講台下聽我講文壇遺事和我的早年故事。戲如人生,人生如戲,大家都是本色出演,只是劇本早已由上蒼編定,不容易商改。

出村,上一級公路,沒開多遠,路邊就有一處公墓,我的一位國中同學已長住在這裡,入住已經五年了。這位老兄與我國中同班,高中是隔壁班,事業可謂有成,可惜,得了肝癌,英年早逝。我本想停車去看看他,又想時間也不早了,上去也未必能找到他,他又沒有手機可以發定位給我,猶豫了一下,車子也就過去了。我一邊開車,一邊嘴裡大聲念著:“老兄,爾木拱矣!”雖說人死如燈滅,但燈滅後因視覺暫留,那燈影還會在視野里晃蕩一會兒,讓人猶記起那盞燈曾經亮過。

中午在家門口遇到一個小我一歲的鄰居,說起清明掃墓,說下撥就是我們了。其實,現在就開始輪到我們這一撥了,春天來了,新生命舒展枝頭,我們應該慢慢地讓出位置,讓出陽光和雨露,這本是生命的正常姿勢,不必憂懼。不管存在於何方時空,如果一直有人惦記,那份滋味應該不壞,可以含笑山林了。

天陰欲雨,應景清明,傍晚五點半到家,捎回一盒大姐帶來的餃餅筒和青餃子。吃過晚飯,發了二則朋友圈,以為記錄,意猶未盡,草就此文,此情可待成追憶,何必惘然於當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