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情,不能等待

星期天下午,我們一家四人驅車去鄉下看外婆。

已有大半年沒去過外婆家了。印象中,外婆的家十分簡單,四間舊瓦房,沒有精緻的裝修和豪華的家具,一張木板床、一個老木箱、一張木沙發,再加上唯一的一台電器——電視機,就是外婆最值錢的家當。自從外公去世後,外婆就給家裡做減法,那個精緻而熨帖的外婆一夜之間繁華落盡,她以一種突兀的方式獨立在鄉村之中,獨立於城市之外,我們的關懷似乎也很難抵達。

歸鄉,是一次心靈之旅。鄉村的景物、氣息、節奏,慢慢浸入你的頭腦中來,身上沾染的城市碎片一路漸次抖落,你突然變得簡單輕鬆起來,變得容易快樂。比如眼前掠過的一隻鳥,農家瓜蔓上懸著的一隻絲瓜,兩條忘情嬉戲的小狗,都會使你很興奮。我們就這樣一路歡歌,笑聲沿路撒播,歌聲飄向四野。

外婆的家在一株百年金桂的綠蔭下,桂花的幽香四處漫溢。

走進屋裡,空蕩蕩的,沒有人,只有一張小板凳孤零零地擺在門口。記得外婆總會坐在板凳上,看著門前的桂花樹,若有所思,一人一樹,相依相偎。我喊了聲“外婆”,沒人應,便從側門走進內屋,看見外婆一個人端坐在沙發上盯著電視出神,電視裡正放著花鼓戲《劉海砍樵》,是外公生前最喜歡的。每當外婆放起這首經典的鏇律,我們就知道她想外公了。外婆將電視機音量調到最小,顯然,她已經沉浸到那種深深的回憶中。

我輕輕地喊了聲“外婆”,外婆一驚,緩慢而艱難地回過神來:“啊!你們來了啊!”外婆招呼爸爸媽媽坐,給我和妹妹端出點心,繫上圍裙準備做飯。做飯,似乎已成為外婆歡迎我們的主要方式。不過,我還真喜歡看外婆幹活的樣子,因為她馬上又煥發出原來風風火火的性格,這才是我精明能幹的外婆啊!

不久,飯就做好了,芋頭燉牛肉、蘿蔔煨羊肉、蒸雞、魚……各種美味將不大的方桌擺得滿滿。外婆喊我們上桌吃飯,等到我們坐下後,她自己卻站在一旁,不肯上桌。爸爸幾次叫她一起吃,她都推託說“我中飯吃得遲,你們先吃”,“你們好好吃,我再去炒兩個菜”。在爸媽的強烈要求下,外婆最終坐在了我們旁邊,卻始終不將筷子伸向菜碗,目光在我們的臉上移來移去。

飯桌上,爸媽商量著接下來的國慶長假該幹些什麼,妹妹在旁嘰嘰喳喳地插話。一家人討論得熱火朝天,完全沒有注意到外婆的反應。在一旁安靜笑著的外婆,臉上的表情突然僵住了,一聲長長的嘆息從她的胸腔裡帶出來:“其他地方就別去了,就回來過節,大家在一起熱熱鬧鬧。”餐桌上的聲音戛然而止,爸爸媽媽面面相覷,一種尷尬的氣氛頓時瀰漫開來,壓抑得使人不敢作聲,我扒了兩口飯,離開。

5年前,剛過60歲的外公過世,外婆像變了一個人,終日魂不守舍。經歷了喪親之痛的父母也意識到了人生的無常和幸福的脆弱,苦勸外婆來城市和我們同住,但被外婆斷然拒絕。時間在稀釋悲痛的同時,也沖淡了應有的警覺。再後來,父母忙於生意,我們忙於學業,看外婆的機會越來越少,在鄉下逗留的時間越來越短。以為外公的逝世會帶走所有的災難和不幸,以為人生從此會平坦順遂,靜好安穩,以為人生的好風好水會在等待中次第呈現,以為外婆,連同桂花樹和她的小屋,鑲嵌在鄉村如畫的風景中,會天長地久。

殊不知斗轉星移間,外婆正快速老去,頭髮白了,腰板不再挺拔,那個在鄉村當了幾十年婦女主任的外婆,什麼也打不倒難不住的外婆,正被時間摧毀,被思念和孤獨摧毀。

我佇立在桂花樹下,貪婪地呼吸著鄉村清新的空氣。外婆曾跟我講過桂花樹的由來。那是外公年輕時從外地買回來的,外婆第一次到外公家,遠遠看到這桂花樹,一喜。外公在外跑生意,外婆總是在桂花樹下等待外公的歸來,也總是在桂花樹下和外公揮手話別。一棵樹,見證了外公外婆的一世真情。外公離世後,外婆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等待,等待外公的身影在燦爛花海中裹一襲花香而來,等待她唯一的女兒,我的媽媽帶著家小來看她。我不知道外婆有多少次在等待中失望,在失望中依舊等待,依舊編織一個個人生的殘夢。

歸鳥,落日,秋風,渲染出濃濃的離別的氛圍,桂花樹下,我分明看見外婆淚眼婆娑,我內心被深深地觸動:親情不能等待,別讓等待淡漠了歡樂,徒留孤獨、遺憾;別讓等待奪走本該擁有的美好後,才懂得去追求。

妹妹把頭探出車窗:“外婆,國慶節我們還來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