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朝清供
□聶鑫森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瞳瞳日,總把新桃換舊符”。這是宋代王安石的《元日》詩,它描寫了古代迎新送舊的歡樂景象。燃放鞭炮,暢飲屠蘇酒,貼春聯,把春節的氛圍釀造得濃濃的。
詩中的“元日”,即元旦。不過,“元日”在古代是指農曆年的第一天,即我們常說的大年初一。新年也稱做“元旦”,這是一年歲月新的更始。又因它是歲之朝、月之朝、日之朝,故這一天也稱做“三朝”。
許多人家在這“歲朝”的日子裡,自有其閒情逸趣,他們往往在案頭擺上古瓶古尊古盆,在裡面插上時令花草,再配以應節的吉祥物件,以表達迎春贊春的美好心情。在歷代的詩畫中,稱之為“歲朝清供”,說得通俗點,即是一種以插花藝術為主體的環境藝術。
我的出生地湖南湘潭,是一座千年古城,歷來文化氣氛蓊鬱。一到春節,長街小巷的各家各戶都貼上鮮紅耀眼的對聯,掛上彩燈,營造出一片祥瑞的景象。在上個世紀50年代的中期,我已上國小,印象尤深的是自家與別家的歲朝清供,雖不能懂得此中的深意,但那一派絢麗的色彩,那一份古典的情致,卻讓小小的心靈受到感染。
我的父親出身於醫藥世家,他在醫事之外,喜歡詞翰書畫,我之所以酷好文藝似與他無意中的教誨有關。記得每歲大年初一的早晨,他會在書案上擺出一盆水仙,淡藍色的瓷盆,襯著修長的綠葉和潔白的花朵,十分清雅;在瓷盆之側,立著一個細頸削肩的瓷瓶,裡面插上折枝梅花,枝上的梅花或含苞或半開或怒放,深紅、淺紅,吐出淡淡的清香;在盆、瓶面前 ,擺上一疊線裝醫書和一方硯台、幾枝毛筆。頃刻之間,我的眼前便出現一幅活生生的“歲朝清供圖”。父親還會興致勃勃地給我講解幾首古人關於水仙、梅花的名詩,什麼“借水開花自一奇,水沉為骨玉為肌”,什麼“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這有聲詩與無聲“畫”,總讓我聯想繽紛,激動不已。
作為小輩,遵父母之命,往往要去鄰居家拜年。我便邀上幾個小夥伴,一家家拜過去,向長輩們賀吉。讓我興奮的是可以去觀賞各家的歲朝清供(歲朝清供一般要擺許多天)。歲朝清供的植物,除梅之外,還有菊、竹、松、柏、水仙、山茶等,都是傲雪凌霜的鬥士;所用器皿,除瓶之外,還有盆、盎、樽、盤等;所配的物件,更是繁多,文房四寶、燈盞燭台、菜蔬果品、爆竹花炮、書畫玩具……既表現節日的氣氛,又表現主人的意趣心跡。
父親喜交結,朋友不少,但有幾位摯友在這期間是必登門去賀節的,他便帶上我一起去。有一位著名的紅科大夫王以桃,年長父親幾歲,以擅治跌打損傷名重一時,我稱他“王伯伯”。他與父親同為江西老鄉,又數年交往,情誼彌重,可以敞開心扉交談。記得1957年的春節,我隨父親去叩訪王家。在王伯伯的書房裡,案頭的歲朝清供與往年不同:一盆紅山茶,花朵碩大,喜氣洋洋;一古銅瓶中插著幾根小竹枝;一個紫檀托架上橫擱著兩個褐色的乾木瓜。父親說:“茶花喜氣,竹報平安,木瓜者,以誠篤木訥,少言為善啊。”王伯伯聽了仰天大笑。許多年後,我才明白,王伯伯醫德醫術雖佳,平日卻快言快語,幸而在“大鳴大放”中慎言而逃過了一劫,所以,歲朝清供方有這種格局。
古城風雅如昔,雖歲月更替,歲朝清供之風,並未改換。記得數年前的一個春節前夕,我去湘潭謁訪過一位八旬高齡的湘軍後裔的家,當時他在書房的案頭,陳設出一組歲朝清供之物:古瓷瓶里插著一正一斜兩枝臘梅;旁邊有一盆生苔的山石,山石邊長著一叢水仙,上綴金心白瓣的花朵;在瓶和盆之間,隨意擺放幾隻通紅的柿子和一掛金黃的佛手。整個構圖疏密有致、色彩協調。我看了後,不禁連聲叫好。
這些年來,我亦受父親影響,每逢農曆元日,也會以家藏之古玩、字畫,加上從花店買來的水仙、梅花、竹枝,做成我心目中的“歲朝清供圖”,以為賀吉也。
我喜歡“歲朝清供”,這是一種文化意蘊的凸現,這是一種傳統文化的延伸,幸甚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