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丫頭喜歡在夏天的時候給我講些明媚而憂傷的故事。我發現全世界的校園小說都是一個調調,比如那些故事十有八九的與夏有關。要么主角名字中有夏,要么故事發生在夏天。這讓我覺得人類好像會在夏天變得格外羅曼蒂克。可惜我對浪漫這東西幾乎絕緣。就總是這樣,平靜且輕快的,夏已至末。
我發現我似乎是已經喪失所有柔軟的東西。
那些美好的憂傷,我漸漸不再相信。我只是覺得如此沉靜安詳。大”字打開躺在床上兩眼發愣看著天花板,這很舒服,因為很安靜;一整個暑假下樓的次數屈指可數,這也很舒服,因為不麻煩。放空狀態時我希望把腦袋的運轉停掉,讓它一片空白———可惜這種情況發生的次數不多,多數時間裡那兒總有台生鏽的馬達轟隆作響,這種聲音常讓我想到突突冒黑煙的拖拉機,於是會不由自主地笑出聲來。
我總是很怕傷腦筋的事情。
常常想我幹嘛要寫這些光怪陸離又令人費解的文字,我一沒有什麼情感要宣洩,二沒有什麼陰暗要抨擊。日子平靜得連點褶皺都沒有,就只是空虛得發慌而已。
當最後那些日子空氣冷得像冰塊,我窩在被子裡發獃,窗外連蟬鳴聲都沒了———夏已至末,一切盡數遺失。
記得那天我穿了一樣的衣服,騎了一樣的腳踏車,走過一樣的路,甚至還選了一樣的果汁———這又有什麼用。我永遠也看不到去年夏天的太陽雨,聽不到從河流中擴散開的深沉的水聲,甚至連當時一起出來閒晃的朋友們,都走了散了弄丟了,找不回來了。
我想起那天幾乎落滿地的黃綠色樹葉,還有乾涸的河床上滋生的草。車輪底下是碾過細密石礫的輕微聲響,頭頂上空是瘋狂肆虐的蟬鳴,那是我聽過的最盛大的蟬鳴。
我視窗的樹又長高了,有知了搬來暫住。僅有一個傍晚,我聽到那些知了的聲音,如此之近。那可能是這個夏天最後的歌唱,因為沒有哪只蟬可以熬過秋風、嚴冬,等到來年空氣燥熱起來的季節。這個時節,注定是要搖搖欲墜。
——你看,夏已至末。
在一個下雨的凌晨醒來,遮雨檐上匯聚滴落的水珠輕輕敲擊某些堅硬的器物,一聲聲細碎而溫柔,有清冷的風不斷湧進窗子,挾裹著幽幽的蟲鳴。我們家潛進了一隻蟋蟀,躲在黑暗的某個角落裡。我就這樣想起初二的晚自習放學,沿著他的影子回家。初夏的雨夜有起伏的鼓鼓蛙鳴:夏天到了,夏天到了。就在那些靜謐的夜晚,悄悄地,略帶興奮地期待盛夏的到來。
但是這個夏天我沒有聽到蛙鳴,我沒有等到雨季,我沒有機會穿著涼鞋肆意趟過積水,———轉眼,夏已至末———高二了,她念念不忘的弟弟妹妹們也都高一了。
開學前不久的某個夜裡,我夢到了很可怕的事情。當時我剛晃到東門,就聽有人吼,只剩三分鐘了!於是我撒腿就跑,卻因為預感到了悲劇的結局,在我挪到樓下之前強迫自己醒了過來。關於學校的夢,總是有關考試、遲到、奔跑。但只有一次,我夢到學校里下了雨。我趴在三樓圍欄上,旁邊教學樓有誰在輕聲唱歌,聲音純白而微啞。隔著一個雨簾的距離,看不清面容。但是我想,我或許知道那是誰。一直聽,一直聽,直到後來空氣里充滿了寂靜落地的破碎脆響。我打著傘站在兩棟樓之間,一直等,一直等。
現在,夏已至末,一切回歸原位。
有次下雨的時候,抱著香蕉抱枕躺著。左轉身聽到那場盛大的蟬鳴,右轉身聽到誰落寞孤寂的歌聲,仰面平躺時便看到初夏傍晚的橙紅色夕陽,它可以把影子拉得好長好長,我和丫頭背對著影子一起去吃晚飯。開始頭痛,我突然碰不到那些安詳沉靜的東西了,腦袋裡是不斷混亂運作的轟鳴。
———於是我睜開眼睛———夏末時節只剩下滿世界空落落的喧囂。